================= 《影[穿书]》作者:5號比邻星 文案: 非现实向,私设如山。 奶泡森全体亲情常驻/客串。 OOC都算文主的,请勿上升。孩子们都是好孩子! 这是一个大明星(家里真有皇位要继承的傲娇太子卡)和小助教(怎么就成了轻功天下第一的傲娇plus刺客兔)的追逐游戏~ 「做书中人有什么不好?至少他们分开了,还可以怨怪是那说书的笔没有动心。」 ——影,是不真实中的那一点真实。 内容标签: 强强 欢喜冤家 穿书 玄学 搜索关键字:主角:蔡徐坤,朱正廷 ┃ 配角: ┃ 其它:坤廷,乾坤正道 一句话简介:乾坤正道之上战地玫瑰盛放 ================== ☆、楔子 咚咚咚—— 戴着金丝细框眼镜的老师敲敲黑板,可台下的学生看起来并不捧场。 虽是立秋,然而盛夏的余意仍旧浓烈,一到了午后人就特别容易犯困,这群怎么也睡不够的高中生们当然不例外。 老师推了推眼镜,看着那些个小脑袋瓜都快要垂到桌子底下去了,一个个儿眼昏昏,一半微开,一半盹儿,甚是可爱。 他打开放在讲台一侧的背包,取出了一本牛皮纸封的旧书,哗啦啦翻开到其中一页停住,望了望窗外,又望了望这些年轻的朋友们,这才将目光收回。 老师咳了一声,说:“孩子们,夏天过去了,小学期结束,大家就要迈入高三,即将成为大人,今天还剩下最后一个暑期任务没有做,我想,大家不如写下自己人生的格言,也许只是暂时的,也许会保留到很久很久,但都是这一刻青春的痕迹,希望大家可以好好想一想再写。” 伴随着迷迷糊糊交头接耳的说话声,刚和周公结束集体会面的高中生们弄懂了老师的意思。 “诶,你写的什么?”蔡徐坤下笔如飞地在纸笺上写下一行字,转过头用胳膊肘推推同桌的朱正廷,不待他回答,又凑上去看。 “不许,不许看!”朱正廷几乎用整个肩膀挡住对方视线,埋头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写完。 蔡徐坤悻悻地收回目光,无聊地转着笔。 他觉得,不会有人比他的人生格言更丰富有内涵。 像朱正廷,不用说,肯定写的文绉绉的,一本正经,无趣。 他垂下目光,像欣赏艺术作品一样欣赏着那一行字:「我开心就好啊。九班蔡徐坤」 比划勾连,一如既往,随意而隽永。 一旁的朱正廷写完,瞥了他一眼,仍是防着不让看。 其实两个人写的话都没什么稀奇。 但还是让老师百思不得其解:「你开心就好啊。十六高级中学二年九班朱正廷」 老师沉思的时候总习惯推一推眼镜框,可是他推了几十遍还是没有得到答案:这个“我”是“我”,那这个,这个“你”是谁啊? [六年后] 勤勤恳恳在论文堆里打滚的中文系小助教朱正廷接到导师任务:指导延毕的蔡徐坤完成毕业论文。 蔡徐坤嘻嘻一笑:“老师,我最近接了一部戏,原作好像是你写的,这么巧,你要不要也指导指导我如何理解角色啊?” 朱正廷内心忽然荒凉:世界上那么多大学,大学中那么多助教,他偏偏被分给了我这一个。 朱正廷是大明星蔡徐坤的路人黑粉,可以为黑发电的那种。 ——将他写进自己的小说里,最最悲情狗血的剧情和结局统统都安排上,务求一个虐到极 致! 可突然有一天,朱正廷发现:woc!我特么穿成了自己书里的女主——的炮灰小老弟!这是什么人生疾苦? 滴!系统:【请完成拯救男主计划并与男主HE的任务,即可回到现实世界,谢谢配合。】 朱正廷内心寸草不生:配合你个大头鬼哦,BG半途改BL天雷滚滚晓得伐?旁友,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穿书一分钟后] 朱正廷:我必须承认,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对他动心了,这算HE了吧?任务完成了!oh yeeeeaaaaah~ 滴!系统:【心,身,灵,肉,你懂的。】 朱正廷:What the fffffff卖心不卖肾啊兄弟! 十分钟过去…… 朱正廷:嘿嘿,我自己写的小说,想HE还不容易?剧情节奏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好吗~ 滴!系统:【您的超级书迷 ID:超级小鬼 玩家为您打赏金币1000000000,并更新衍生同人一番:《前尘·缘起》】 滴!系统:【您的新书迷 ID:大王是我玩家赠送至臻道具:[海棠花溪]】 朱正廷:这不是单机游戏吗?怎么还带互动的?别给我加戏啊啊啊啊! 滴!系统:【注意注意,前方注意,这不是游戏,这不是游戏。】 这是真实人生。 蔡徐坤难得正经:“欢迎你,我人生的主角,朱正廷。” ☆、111 中州大地,九辰国,祐德一十六年,帝京郊外皇家溪流别院。 盛夏,黑云压城,雨却下不大。 钩月初上,一位长身鹤立的男子在庭前一株顶如华盖的大银杏树下静立了许久,此时雨音暂歇,月也不动,人也不动,直到明国公府的小公子明昊飞奔过来。 “殿下,发什么愣呢?定南小侯爷已经到了,正在门前下马呢,走,找他说话去。” 明昊满面春风,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尚未褪去孩童的稚嫩,但英姿不凡,观之可亲。 被明昊唤作殿下的男子不紧不慢地将一封短简拢入窄袖之中,这才半转过身。 只见他眉目舒朗、目若朗星,乌黑长发只用一顶银色素冠束起,身着宝蓝色缎袍,只领口和袖腕处用丝线滚了双层流云金菊纹,腰间束一坠玉丝绦,一枚垂在衣衫翩褶间螭钮盘龙纹的金印若隐若现。 虽是在皇家别院中作素净打扮,然而在其眉宇之间,帝王之气毫不稍减。 他是九辰国中兴之君夏侯辰的嫡长子,当朝的太子,单名一个坤字,表字无虞。 到目前为止,太子殿下心中不免很有些得意。 无论从气度、姿态还是容貌上来说,他都称得上俊逸潇洒、风华正茂,说是举世无双亦不为过。 直到—— “殿下小心!”侍立一旁的太子府亲卫军指挥使祁望忽而耳朵微动,飞身挡在夏侯坤身前。 毫厘之间,祁望已用剑柄黏住眨眼而至的数枚银锥,但见他挽了半个剑花,用剑穗一绕,银锥便齐齐钉在廊柱之上。 此时廊下风声疾动,来人身法迅捷如风。 明昊和随后赶到的定南侯澹台林反应甚速,迅速拔出佩剑奔至庭院中央摆出剑阵,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镇守别院四围的太子亲军闻声而动,将内殿团团围住,组成密不透风的人墙。 此刻风动萧萧,人声寂寂。 祁望迈步走下连廊,目光凛凛环视四周,他手中握着太子亲赐的寒冰玉刃宝剑,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夜色之中剑光粼粼,一时寒意透骨。 但听祁望一声喝令,弓箭手应声出动,数双眼睛严密监控着院落各个角落,拉紧的弓弦在沉沉夜色中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响,此刻强弩待发,只要那个黑影出现,立时便会毙命。 “啊喂!别忙活了,你们倒是回头看看我啊!” 夏侯坤一手拨开殿门珠帘,一手伸出两指抵住悬在颈间的利剑,一时哭笑不得。 众人这才发现,刺客早已潜入内殿,俘住了当朝太子。 澹台林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明昊更是青筋暴起,急得跳脚道:“祁木头!祁木头!你真是个木头!你干嘛推殿下进去!” 祁望冷冷道:“我没推,这是殿下自己的失误。” 众人目瞪口呆:都这个时候了,一定要这么严谨的吗? 夏侯坤心道:池木头倒也没错,是我自己不小心绊了一跤,可我不会承认的,嘿嘿。 众人眼睁睁看着被挟持的太子殿下退到珠帘薄雾后,除了明晃晃的剑尖外,却并未见到刺客身影,不知来人究竟是会隐身,还是身形太瘦削。 紧张之余,祁望心道:瘦有瘦的好处,等这事了了,一定要跟殿下建议一下,以后枢密院的探子拣择时,要多选些身法灵动的小瘦子。 如此这般想着,却不防听见内殿传来陌生的少年声音:“大个子,你功夫不坏,这宅子前后都有重兵把守,人们都说九辰军个个都是精锐之士,可谁也没发现我,你是头一个。” 明昊强自压低了嗓门乱叫道:“天哪!是男刺客!” 澹台林瞥了他一眼:难道女刺客会更容易对付一些? 祁望也惊道:“天哪!他在夸我!” 其余众人傻在原地。 夏侯坤心下叹了一声:养兵千日,还是得我自己解决。 他稍稍偏过头,试图看清来人模样。可对方极为敏锐,剑尖立刻递进了一寸,寒意更深一层。 夏侯坤连忙摆摆手,问道:“阁下是从丹斯来的?” 彼时九辰一统天下不久,不过五年而已。 九辰堪舆图上画的所辖中州之地,以莱兮河为界。 莱兮河之北是为九辰国原有郡县,幅员辽阔,文修武偃,物阜民安;而莱兮河以南以至南海之滨,地气和暖,烟雨缥袅,五年前为丹斯国所属;沿莱兮河溯流而上,在其发源处,望西北之地,大小部落、戈壁草原,近年已一一被沃可族和拉普族收服一统,岁朝年贡,臣服于九辰国。 五年前丹斯国被九辰大军征服后,其国民一直心存逆反之意,言语行为间丝毫不予掩饰。故而九辰国朝臣间每每谈起行为悖逆之人,总要先问一句是不是从丹斯来的。 对方想了一想,答:“我要杀了你。” 话意间杀气十足,声音却透着些许小孩子的软糯感。 夏侯坤对这个话题颇有些兴趣,问道:“怎么杀我?” 对方奇道:“你不问我为何杀你?” 夏侯坤道:“我自忖与丹斯国民并无纠葛,你此行想来并非私仇。何况若是国仇家恨,你已占尽上风,拖延时间反倒令自己陷于不利境地,此刻何必跟我多费唇舌?不如一剑杀了我干净利落,你轻功那么好,想要走,谁也拦不住你。可你偏偏不动手,还要听我讲这么多废话,可见你心里实未拿定主意。” 对方冷冷道:“我只是在思考从哪儿下手你会疼一些。” 夏侯坤苦口婆心道:“我虽是太子,却非九辰主帅,杀了我并不会动摇军心。而九辰皇子众多,并不独我一个,就是算算皇嫡子,也还有我二弟和五弟在后面排着队呢,弃了我也难撼动朝局。也许我父皇百忙之中会抽空为我落几滴泪......” 他停了一下,温言道:“你别担心,我父皇为人豪迈,又有容人之雅量,他断不会怪你的。” 见对方一言不发,夏侯坤继续道:“你既不计艰险渡河而来,来都来了,岂有空手而回的道理?如我方才所言,你要杀我早杀了,此刻还不动手,可见阁下此行并非真要取我性命。既然不为取我性命,又能为了什么呢?我这个人,平生最不爱在心里存任何疑问,无论如何也是要寻一个答案的。” 对方却问道:“你怕不怕疼?” 夏侯坤反问道:“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阁下不妨同我详细说说你的打算,我们一起商议商议。你我既有这一剑的缘分,放心,我绝不是薄情之人,一定为你考虑周全。” 言语纠缠间,围在四合的一众强弩手皆屏气凝神,悄悄逼近内殿,俟机拿人。 对方立时察觉到周遭动静,剑锋一旋,道:“别废话!” 夏侯坤又道:“小公子莫要生气,我方才冷静下来,仔仔细细,思来想去,绞尽脑汁,终于想通了——小公子究竟所为何来。” 他嘻嘻一笑,不觉间已挪得离剑尖远了一些,忽转正色道:“阁下你,不是为财,便是劫色。” 话音未落,对方立时啐了一声,语含愠意:“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九辰的东西便是金雕玉琢我也绝不多看一眼!” 夏侯坤恍然:“原来你是劫色。” 对方一时哽住,久久,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从牙缝间生硬地、艰难地、愤怒地挤了出来:“滚!” “遵命!”趁对方心神激荡之时,夏侯坤一个虚晃,跃至殿外又急退数步,殿门珠帘被搅弄得哗啦作响。 他得了便宜,还要有模有样地对着帘内人深深一揖:“要是下辈子能有幸再与小公子相识,在下一定早早亲自登门求亲,不叫小公子家的女眷太过思念。三书六礼,八百抬大轿,绝不怠慢!” 祁望迅速奔至夏侯坤身前,见他身上并无伤痕,心下稍慰,低声道:“殿下没事就好。来人轻功不俗,使暗器的手法稍显稚嫩,但真实武功尚未显露,故而还无法推知其来历。方才他说我功夫不差,可见眼力是不错的。” 夏侯坤瞪了他一眼,道:“小孩子逗你呢,你还当真了。” 又听得帘内少年道:“贵国的太子殿下,我阿姊没见过你,你更不可能见过我阿姊,今后盼你约束府中人,万莫再散播谣言,言道我堂堂丹斯子民妄图当你九辰国的太子妃,我阿姊实无此意,也自忖受不起这恩德。方才,你既不愿死,便应当明白,我阿姊和我也想活。” 言罢,黑影翩然闪动,消失在暗夜雨雾之间。众侍卫立刻循踪追赶而去。 明昊和澹台林收起剑,直直立定在夏侯坤跟前。 见他无恙,明昊便笑道:“恭贺太子殿下有惊无险!我还真是头一回见太子殿下在人面前如此油腔滑调,哦不,是急中生智!” 澹台林亦在一旁附和道:“是啊是啊,这么多年了,殿下府中人最是无趣得紧,可今日殿下之非凡表现,着实令我大开眼界!” 这位驻守东南边永嘉郡的定南小侯爷表字彦俊,与同出身于永嘉郡望族明国公府的小公子明昊年岁相仿,正是喜欢打趣凑热闹的年纪,论起来,他还有一个身份:太子表弟。 澹台家三代忠良,封定南侯,世袭罔替。九辰先皇后亦出身澹台氏,与澹台林的父亲为堂兄妹,而先皇后的父亲澹台老太师则是九辰帝夏侯辰的老师,极受九辰帝尊敬,谥号为“文忠帝师”,澹台氏一族所承圣眷可见一斑。  明昊继续起哄道:“殿下不如教教我们吧!咱们好兄弟之间不分彼此,有难不同当,有好的经验还是得同享的嘛!” 他二人时常结伴行走江湖,私下里常以兄弟相称以显亲近。 夏侯坤白了他一眼,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那个少年举止可爱,轻功不俗,为人并不坏,最后那番话,算得上十分坦荡,不是忸怩作态,虽未知其名姓,方才也该问出师承何门何派才好。当下望向银杏树梢之末那少年消失的方向,不免有些失落。 【一章完(已修文)】 朱正廷在屏幕上敲下最后几个字,仰天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温的牛奶,拿起手机给同在Z大中文系的另一个助教许清如狂发短信邀赏。 朱正廷:「依你的把男主和女主弟弟初见这一段改好啦,嗐,我真不明白,这一幕不是男女主相遇的名场面吗?为什么要换人?」 几秒后,叮—— 许清如:「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最近发现,男主好像跟女主弟弟更投契,所以——你懂的~嘻嘻~对啦,明天陈导的一个学生要来办公室,说是延毕的事,今天恰好你不在,陈导说那指导人论文的事就交给你啦!毕竟你是他的得意弟子嘛~」 陈导是Z大中文系最有名的教授,平常很忙,满世界飞来飞去,来去无影,本科生的指导常常大手一挥交给“得意弟子”朱正廷处理。 朱正廷:「下次最好不要趁我不在再有这样的事!!」 同时腹诽道:有事得意弟子,无事查无此人。 收起手机,咕咚咕咚饮下一整杯牛奶,已微微有些困意,懒得再去想延毕的学生是谁。 反正,都延毕了,多半业务能力也就那样吧。比如许清如的偶像蔡徐坤,据说他读了五年还是六年都还没毕业呢! 呵,路人黑,果然黑对主了。 嘘,这样的话是不可以被许清如听到的,因为她的坤是全世界最最美好的人儿呀~ ————————————分隔符———————————— 【关于本章出现的人名的一些说明】 [现实] 大明星蔡徐坤 23岁 - 夏侯坤表字无虞九辰国太子殿下 19岁 小助教朱正廷 23岁 - 暂保密 “工具人”助教许清如(对不起但是哈哈哈)- 暂保密 也可能不是工具人的“工具人”陈教授 [书中书] 澹台林表字彦俊 九辰国定南侯 18岁 明昊 表字思汀 九辰国明国公府世子 17岁 祁望 表字子异 九辰国枢密院枢密使、太子亲军指挥使 22岁 【关于本章出现的非人名的一些说明】 不知道书中书的年代中西方的交流频不频繁,不过本人还是体贴地为他们准备了便于理解的名字,以备不时之需,例如: 丹斯国 Kindom of Dance 沃可族 Vocal Union 拉普族 Rap Union 莱兮河 Nine\'s River (为什么是lai不是nai呢?这得问正正了,毕竟书中书是他写的。) 不客气~ ☆、222 盛夏炎炎,蝉声噪躁,柳枝在岩浆般黏热的气息中懒懒垂着,偶有微风荡过,也只是敷衍地略动一动。 Z大依山傍海而建,在漫山鲜红如火的凤凰花影环绕间,朱正廷所站立的这一隅山坳占得一丝难得的清爽。 接近正午的日光下,海雾散去,帆影点点。 在这样的季节,捧一杯热茶于山亭中,看远处风弄碧屿,这是朱正廷最爱做的事。 论文陷入瓶颈的时候,他都会来这里放松心情——后来他的学术水平证明了,他天天都需要来这里,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谁说习惯不可以成为爱好的?朱正廷就不信。 “朱——正廷!大大大——大新闻!” 一个细亮的女声响起,沿着山坡遥遥传来,回音在山壁间撞成了九曲十八弯。 朱正廷轻轻吹去保温杯上的新茶浮沫,浅浅抿了一口,有点烫嘴,听见有人唤自己,一回头,是许清如。 心里不以为然:许清如这个奇女子,总想搞个大新闻。这还没到八月,刚打发走夏令营那群小朋友,离秋季学期开学还早着呢,能有什么大事? 许清如三步一小喘、五步一大喘地爬上小亭子,又大喇喇抱住亭柱歇了好一会儿。 这亭子年长了,经年无人修缮,早已掉了漆,红一块白一块,透着斑驳的沧桑。也就是许清如这人没有洁癖,若是换作朱正廷,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抱上去的。 朱正廷来这亭子看风景,从来都是笔挺挺地像雕塑一样伫立着,端一杯茶,喝完就走,从没教衣角染上过一星半点儿尘埃。 耐心地等了对面人整整六十秒,还是不知道这“大大大大新闻”是什么。 朱正廷拿起手机将倒计时关掉,甚为满意地点点头:六十秒,不多不少。 他喜欢玩这种默数心跳对时间的小把戏,常拉着办公室其他人比赛,其乐无穷。 终于,许清如黑眸一转,上一秒还气喘吁吁、对这山路怨念极深的忿忿模样,一瞬之间,换上满面春风,变脸之快令人咂舌。 眼见这女子乌黑的长发一丝一缕飞扬在盛夏花楹淡淡的香气中,连发梢都洋溢着欢喜,朱正廷越发觉得接下来要听到这件事绝不是什么好事。 至少,对朱正廷来说,不会是太好的事。 许清如笑着推了朱正廷一把,力道把握得极好,既让朱正廷不留神间晃了一晃,又不致令热茶泼出,完全符合她央着朱正廷在小说里给自己安排的女主人设:武功天下第一,于无声息处显露出极高深的内力。 她高兴地说道:“恭喜你!” 朱正廷一脸茫然:“恭喜我什么?是我的论文上期刊了还是不用写啦?” 许清如吐吐舌:“你知道陈导那位延毕的学生是谁吗?” 朱正廷登时兴意全无:果然不是什么好事!我自己写文章都写不出,还指导人家? 许清如双手一叉腰,仰头哈哈大笑,又收起下巴,直视着朱正廷,一字一顿神秘兮兮地说:“蔡——徐——坤。” 朱正廷心中咯噔一下:蔡徐坤?不会是那个蔡徐坤吧? 许清如说起这个名字,已经止不住地激动起来,双手合握在胸前,眸中熠熠生光:“你太幸运了!” woc 我特么—— 朱正廷闭上眼,问号转成圆圈在他身畔闪耀。刚刚的心情还是千丛花开,此刻只觉槁木寒秋。 小朋友都知道,闭上眼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于是朱正廷睁开眼,脑海中灵光一动,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你不是最喜欢他了吗?都让我给你写成他的女主角了,嗐,书里写的算什么?姐姐,看看眼前,看看真实世界,指导论文诶!当他的助教啊!跟偶像朝夕相处的大好事,羡不羡慕?心不心动?” “额……” 许清如尴尬地笑了一笑,毫不留情地摇摇头:“我才不要打破幻想。” 朱正廷仍不死心:“怎么会是打破幻想呢?蔡徐坤是全世界最最美好的人啦!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好更合适的学生了,对不对?” 许清如的头快要摇成拨浪鼓,面对朱正廷动情地恳求,仍是不近人情地拒绝:“我有男朋友的,朝夕相处?这成何体统,不好不好。偶像嘛,就应该离粉丝远一点啊,不要打扰粉丝的生活!” 朱正廷眼见脱手无望,内心忽然荒凉:世界上那么多大学,大学中那么多助教,怎么偏偏……他被分给了我这一个? 言念至此,不由得仰天一啸:“蔡徐坤!你太知道害人怎么害一生!啊啊啊啊——为什么偏偏是你啊!为什么偏偏又是你啊!” “哇哦~老师,你倒也不必如此直接。” 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朗声音骤然打破这山林寂静。 朱正廷一个踉跄,踢动脚边碎石。 有一粒小石子咕噔咕噔滚落亭前矮阶,沿着缓而不陡的山坡向前滚去,在一双白色球鞋边停住。 漫山树影哗然作响,越过许清如肩头,隔着山雾薄阳,一张白净俊朗的脸清晰地映入朱正廷眼底。 熟悉朱正廷的人都知道,他这个人记性有点差,素来胆子小。可是,当他再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立刻不可自抑地陷入了曾经那一场旷日持久的盛大暗恋之中。 · 大明星蔡徐坤和朱正廷念同一所中学,书读到半路,出道了。 出道的缘故,说起来,挺有些玄乎。 升入高一的第一个学期,还是按入学成绩排座位的那个年代,朱正廷雄赳赳气昂昂地第一个抢到教室,指明要靠窗那一排双人小组的靠走廊位置——这位置刚刚好,又能看窗外风景,又方便出入。 “同学,往里稍稍。” 蔡徐坤咬着笔一脸流氓地痞地姿态挡在朱正廷的课桌前面。海蓝色的校服在他身上服服帖帖,早秋的阳光下,透着一股柔软的慵懒,看起来是一个很老实的乖学生——若不是校服下用白衬衫学着当下时兴的穿法打了个结的话。 朱正廷悻悻地往里面挪了一个位置。 倒不是蔡徐坤欺负他,也不是他好欺负。因为,实际上,朱正廷是第二名,蔡徐坤才是第一名,只不过选座位这一天他迟到了而已。 靠窗的位置还是有一些好处的,午休的时候可以躲在窗帘后面偷偷做些自己喜欢的事,而不会被时常出没于走廊检查的纪律委员逮住。 除此外,还有一点小小的好处。 当朱正廷躲在薄薄透透的轻帘之后,环手作枕,将头半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个时候,可以光明正大地看身旁那个人的侧影,看很久很久。 就是这样一个小秘密,朱正廷开心了两年。 升入高三的那个暑假,小学期的最后一天。 午间小憩,阳光被方方正正的窗格筛成一道一道,洋洋洒洒,拢在脸庞,微风拨弄轻帘,能得片刻优游。 朦胧间,入梦中。梦里的人在一株华顶如盖的古树下舞剑。 窄袖轻扬,剑动四方,燕起花飞。 还有,在梦里,灿烂的阳光下,满城的凤凰花影微微晃动。 “坤。” 朱正廷忽而怔怔地说起那一个人的名字,好像在梦中,好像又真实发生着。 “坤?你叫我吗?” 蔡徐坤半侧过头,那样棱角分明的侧脸甚是好看。 “哦是吗?叫什么不重要,我是想说,我只想说……我觉得我挺喜欢你的。” 也许在梦里,人会自然而然变得更有勇气。 平地一声惊雷,半空一个霹雳,这一天,不止蔡徐坤的小心脏,整个校园都炸开了锅。 当夜,这一幕被某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范同学发在学校论坛上,标题以大字标粗加红:「惊!十七岁校草被人‘窗帘咚’告白,原因竟是——!!!」 网友表示:「窗帘咚?这么会玩的吗?校草?能有多好看啊就自称校草?这年头怎么谁都能挂个校草的名号?」 底下回复:「贴图,自己看,不评价。」 网友:「哦吼,有点东西啊!一秒钟!我要这个人的全部资料!」 蔡徐坤就这样一夕爆火,他开始受邀拍杂志,后来大家发现这个校草不光脸长得俊,唱歌也挺好听的,于是他又开始唱电视剧OST,人们又说,冉冉上升的新星怎么能不演戏呢?可千万别浪费这张脸啊! 蔡徐坤不再只是蔡徐坤,他是KUN,在演艺圈大放异彩,声势如火如荼,跃升为一线巨星,后期来学校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那个隐在窗帘之后说着喜欢的同学,他说的话,原本也只被旁人当作恶作剧,渐渐不为人所提起。 我对你一直很认真,那瞬间,你原本是能够体会的,却偏要一笑而过。 后来,朱正廷心里,蔡徐坤这个名字只是毕业照背后机械的宋体字样。 这才叫打破幻想吧。 · 令朱正廷感到诧异的是,大明星蔡徐坤没有参加艺考,也没有去读表演、声乐之类的专业,而是和自己申请了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 明明是同一届的学生,怎么新生报到那天自己对他毫无印象?公共课倒也罢了,必修课也从未听说过这个人来上过课。 哦,对哦,他是大明星啊,大明星还需要上课吗?怪不得延毕。活该。 朱正廷内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许清如见他忽而皱眉,忽而微笑,忽而又似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咬牙切齿,感到很是奇怪,回过头看看不远处一脸坦然的蔡徐坤,更觉二人之间的气场殊为奇特,不知是有着多不堪的过往,末了,伸指戳戳朱正廷,小声说道:“你要实在不愿意,就跟陈导直说啊,中文系又不止你我两个小喽啰。” 朱正廷怔怔地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 站在远处的蔡徐坤忽而灿然一笑,向他遥遥招着手,高声喊着:“小老师,我可是跟陈导说好了,一定要你辅导的,可不许赖啊!” ☆、333 Z大最浪漫也最偏僻的餐厅在海边,得中文系陈大教授赐名“追浪大饭店”。 饭店大不大,各人心中自有论定。至于追浪云云,学生们一开始很是嫌弃这名字造作,久而久之,也被陈导洗脑,颇觉其中蕴含些许恣意江湖之意味,不知不觉也就接受了这个设定。 正值假期,加之从海边到教学大楼是长长一段山路,教职工宿舍大多分布在山顶,因此这段时间追浪大饭店的生意萧条不少。 蔡徐坤戴着一顶纯黑的鸭舌帽,将帽檐压得低低的,口罩也不全取下,只拉到下颌处,缓慢专注地挑拣着碗里的白萝卜和红萝卜。 朱正廷看着他这副很是把自己当个大人物的样子,心里很是不以为意,忍不住说道:“大明星也是人啊,就算你素面朝天没脸见人,这儿又有谁认得出你?” 蔡徐坤端起手边的冻柠茶,喝了一大口,顿感神清气爽。 听对方这样不给面子的说话,也不恼,只淡淡一笑:“正正,六年不见,才刚见面,就带我来‘追浪’,你也挺浪漫的嘛~实话说,从这里望出去,大海可真好看,海浪拍打礁岸的声音也比别处要动听些。” 不过一顿饭的时间,朱正廷翻的白眼比过去二十三年间翻过的加起来都多。 其实他并不会翻白眼,但他确实很努力地做着眼皮抽搐的动作。 “吃饭别说话。你要是吃饱了,就先想想论文题目,别下一年还毕不了业,大明星一个本科读六年,丢脸不丢?” 蔡徐坤“哦”了一声,反手变出一本书,挡在他和朱正廷中间,认认真真地读了起来。 朱正廷抬眼一看,《论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方式》,心道:这不是陈导新打算出版的书吗?还没交付印刷,他怎么弄来的?呵,陈导居然对他这么好,我都只能拿到草稿,他竟然有修订版……不嫉妒,我不嫉妒,嫉妒他有意思吗? 过了一会儿,蔡徐坤果真一言不发,保持一个姿势端坐着风云不动,时而微微蹙眉,时而嘴角上扬,如若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不可自拔。 朱正廷心念一转,无奈地摇摇头,扔下筷子抄起手边一卷论文册重重敲了敲蔡徐坤的脑袋,左手将那本《论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方式》抢过来,哗啦啦翻开——果然是披着学术的外壳大行漫画之事。 “你怎么还是跟高中一样散漫啊?” 朱正廷将夹着的漫画册扔到一旁,撇撇嘴。 “还我!哎,别撕别撕,好说,好说。” 蔡徐坤站起身,一个跃步,一阵风似的跨过长方形的餐桌,哗啦一声坐到朱正廷旁边的位置。 他一手斜撑着头,一手不急不缓地叩着桌案,眼睛望着餐盘,若有所思地说:“你也没变啊,跟那时候一样,吃鱼不吃鱼眼睛,怎么,还等着我挑去吃啊?” 朱正廷心内一窘,端起餐盘,将盘子边缘的鱼眼睛胡乱拨进桌子中间的小废食桶,气呼呼地反驳:“谁等你挑这个?我不爱吃就不吃,又不是为你而留,你倒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以为人人都以你为先、以你为重么?” 高中的时候,朱正廷和蔡徐坤常常和另几位好友一起吃饭,蔡徐坤爱吃鱼眼睛,却不爱吃鱼肉,恰好朱正廷爱吃鱼,偏偏不敢吃鱼眼睛,引得好友时常打趣他们好哥俩连挑食都绝配。 这么多年,朱正廷一直习惯将这部分拣出来放在一旁。 其实他并不挑食,只是另一人爱吃罢了。 后来二人渐行渐远,可他始终保持着这个习惯,有意无意,也没想过改变。只是,留出来的那一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大呼小叫埋怨他浪费,又欢欢喜喜地挑走了。 蔡徐坤伸长手臂,从原先位置上取过筷子,将朱正廷盘子中剩下半只鱼头的眼睛挑出来吃了,一脸纯真:“浪费可不是个好习惯啊。” 这一句话听起来没多大问题,至少在蔡徐坤心里,即便是普通同学,说这一句也无不可,他又不是真的想指责谁。 可没想到,偏偏是这一句,瞬间点燃引线,触发身边人憋藏在心中的怒火。 朱正廷哗地起身,端起餐盘,马马虎虎地倒入餐具回收处,又走回到蔡徐坤身旁,对准他的座位飞起一脚。 一个迅捷如雷的回旋踢干净流畅,只听得扑通一声巨响,一个一米八四往上的大男孩生生被这一踹掀翻,重重跌坐在地。 朱正廷盯着那个仰起头望着自己的无辜脸蛋,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道:“别对我说浪费这两个字。” 说完,目光如霜,在蔡徐坤的脸上迅速游走一圈,仿佛要将这张人畜无害的皮揭开,扯下美好烂漫的伪装。又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那个不知所谓、完全状况外的后脑勺愣在原地,一小束呆毛在海风中一晃一晃。 · 回办公室的路上,朱正廷始终难以释怀,一句话在心中磨来磨去。 浪费?去你的浪费! 毕业前,同学录留给蔡徐坤的那一页上,飞扬俊逸的字迹写着:「谢谢你的喜欢。给一个人他不需要的东西,就是浪费。浪费可不是个好习惯。」 这句话,朱正廷一直记得,烙在心里,忘不了的。 · 过了一天,蔡徐坤很知趣地没有来打扰生气的人。 又过了一天,蔡徐坤一琢磨,总不能就这样冷战下去吧?于是恭恭敬敬地来到中文系大办公室门前,咚咚咚敲响玻璃门。 许清如从小格间后面探出头,见是偶像,立刻又缩了回去,隔在书本和屏幕之后说了一句:“正廷去试讲下学期的电影文学助教课了,你去社科楼6001阶梯教室找他吧。” 她快快地说完,又不禁好笑:哇,他好低能啊,居然连门铃也不会按,我的粉丝滤镜要碎了。 想到这儿,忽然心里一惊,正想再交代一句“试讲课很重要的你别冒冒失失闯进去啊”,可是抬起头,门外早没人影了,只好安慰自己:他不至于这一点都不懂吧。 许清如倒没想错,蔡徐坤此人,还真有点……会给人惊喜。 砰砰——双门应声而开。 在一众教授隔着或厚或薄眼镜片的斜视中,蔡徐坤双手捧着一个粉红色的保温饭盒,高高举着向讲台中央惊掉下巴的朱正廷走去。 “我想明白啦,你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你本来就是爱吃鱼眼睛的,却因为我喜欢的缘故总是吃不到,所以!我特地给你准备了一整碗,包管你吃得尽兴,别生气啦,好不好?” 他将饭盒稳稳放在讲台一侧,优雅从容地半转过身,朝台下的教授们深深一揖,说:“对不起对不起,各位教授,我不是有意乱闯的,只是我觉得,个人的心情比之学术的高度更加重要。若是你们的门生因为没吃到想吃的东西导致心情不悦,影响授课和研究成果,那就是大大的不好,于我更是罪过,还望各位教授见谅,见谅。” 又连连鞠躬,才意气风发地走下台,直挺挺站在教室后面,看起来是要等朱正廷试讲结束。 幸好Z大中文系的教授素以品格潇洒、不拘小节为人所称道,并不会将这一出小小的闹剧放在心上,甚至觉得这孩子机灵,大有钻研戏剧学的潜力,故而只是会意一笑,示意朱正廷继续。 蔡徐坤在教室后面掰着手指头百无聊赖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等到试讲结束。 他跑到教室门口,对陆续离开的教授一个一个弯腰鞠躬,连连致歉,最后等教室里只剩下朱正廷一个人了,才大步流星走过去,帮忙整理文稿。 朱正廷将蔡徐坤手中的讲稿接过来,低低道了声谢,并不想多聊。 若是从前,或许他会追着蔡徐坤满校园大呼小叫地作势要打,可是经历了“浪费”一事后,忽然就觉得,对面前这个人,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眼见朱正廷要离开,蔡徐坤立刻拎起饭盒,紧随在后,开口问:“你还生气啊?” 朱正廷淡淡回答:“也不是,就是觉得,忽然累了。” 蔡徐坤大步一跨,挡在对方身前,笑着说:“小老师,要不我跟你说个好玩儿的吧?” 朱正廷绕过他,继续向前走着,不冷不热地回应:“如果跟你的论文无关,我就不必知道。我没有时间去管你那些所谓好玩的事。” 蔡徐坤最大的优点就是厚脸皮,注:只对指定的人,也就是说,只对一个人。 他嘻嘻一笑,继续说:“老师,我最近接到一个剧本,原作作者你猜是谁?” 朱正廷停在甜品站,从兜里摸出几枚硬币,给自己买了一杯冻柠茶,仿佛没听到蔡徐坤的话。 蔡徐坤也不急躁,笑眯眯给自己也来了一杯,并不急着喝,仍笑着说:“原作是你诶,老师!你说巧不巧?我就说这么巧,那我一定要接的。” 他咕咚咕咚喝了一口茶,续道:“老师,我打算写一个戏剧表演的论文,你看,表演离不开剧本,我也不算偏题,要不然,你也顺带指导指导我怎么理解角色呗?” “咦?” 回荡在敞阔连廊中的脚步声夏然而止。 朱正廷停了下来,半转过身,眼神中尽是疑惑:“剧本?最近没有人找我谈过版权啊。” 蔡徐坤立刻从背包里取出一个VR眼镜递给朱正廷:“制作方还寄给我这个,说是可以提前体验一下剧中人生,其实吧,我粗粗看了一眼剧本,这男主设定也不差,就是经历比较坎坷,结局悲惨了一些。不过,既是老师写的剧本,我岂有不接的道理?” 朱正廷心内冷笑:岂止是“比较坎坷”、“悲惨一些”,根本就是惨不忍睹啊。 接过VR眼镜,联想到书中情节,心下大是宽慰,态度已好了许多:“也好,我回去看看,若真是改编的我那一篇小说,就得把版权的事解决先。” 蔡徐坤笑了一笑,说:“对了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 朱正廷:“有——” 他本想说“有屁快放”,可终归不太文雅,随即改口:“有就说。” 蔡徐坤:“书中的女主角——的弟弟是你自己吗?” 不待回答,又说:“我总觉得男主角跟女主的弟弟比较投契,虽说女主弟弟没出现几回,可男主一大半的台词和心情都花在跟女主弟弟纠缠上了,两个人之间的拉扯——非比寻常啊。” 朱正廷的表情:你戏好多啊。 片刻过后,调整表情,笑得眼儿弯弯,这笑容假得真实:“你错了,虽然这故事有很多人路过,可你的故事中没有我。” 说完潇洒离开。 · 朱正廷没有住在学生宿舍,而是另租了一处老房子。 海边旧一些的楼房通常建得不高,租的房子在六楼,那也算是这一片最高的了。 从阳台推门出去,是一处露天的平台。 朱正廷在平台上搭了凉棚,丛丛绿萝和葡萄藤在竹架上蜿蜒盘结。到了夏天,夜间铺上凉席半躺着,怀中抱着西瓜,看星光长明,蒲扇微晃,朱正廷总觉得,没有比这更惬意自在的时候了。 他伸了个懒腰,取过VR眼镜,犹豫了一下,还是戴上了。 一天之中的这个时候,海风微凉,空气微微黏,朗月当空,星星点点。 透人心扉的温柔旋律随风而至,在海浪翻覆中回旋。 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子在玩儿童钢琴,曲子很简单,却莫名温暖。 · …… “你醒啦!” 是蔡徐坤的声音。 朱正廷的手指动了动,紧接着便醒了,只是眼前不知被谁覆上一道轻纱,对周围人景看不分明。 “别怕,这儿是溪流别院,这里的人都很好,不会害你的。”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说道。 溪流别院,好熟悉的名字。 朱正廷心中微动:哦,对了,是VR,这是在小说里的世界。咦,不对啊,我明明是选择的游客身份,怎么还跟主角有交流了呢?不对不对,这都乱了,得退出一下。 叭叭,怎么退出? 啊咧,不会吧,这东西怎么能进不能出啊?蔡徐坤,你给我的都是些什么三无产品?! 让我出去!我不要跟剧情线,我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无心路人! 滴! 冷漠的机械声音骤然响起。 系统:【欢迎你哦。】 朱正廷:不必不必,我要退出系统,重新选择身份,谢谢。 系统:【收到,请完成拯救男主计划并与男主HE的任务,即可回到现实世界,谢谢配合。】 朱正廷:你自己听听这是在说什么荒唐话?配合你个大头鬼哦,BG半途改BL天雷滚滚晓得伐?旁友,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444 朱正廷很耐心地对系统解释:你看,不就是做任务嘛,多难我都不怕的,科举、种田、参加比武大赛,我都可以啊,但这个什么什么happy ending,就非常不可以。这个小说的初衷就是“不爱才绝美”。但凡你了解一下这篇文,也不能够给我安排这样的任务啊。 虽是这样解释,心里又不禁好笑。 其实这本未完成的小白文并不长,几万字而已,人物设定和故事情节单薄、狗血又俗气。 按大纲读下来,左不过是女主角陆清如身负灭国之仇屡次行刺男主角夏侯坤未果,而彼时九辰国皇帝想团结与原丹斯国民的关系,便下旨赐婚,令男主角迎娶出身于亡国皇族的女主角,二人在命运的纠缠中,一路磕磕绊绊,相爱相杀,最终男主角在无望等待中黯然白头。 作为Z大中文系的一等荣誉毕业生,朱正廷对这样的故事当然是拒绝的,但架不住许清如威胁说如果不给写就把蔡徐坤的大海报贴得他满办公室都是。 至于许清如为什么不自己动笔写自己和偶像的幻想文——朱正廷觉得,纯粹是跟他过不去罢了。 不过他没想过许清如对自己也那么狠,这个女子,强烈要求不止过程要虐,结局也要虐得透透的。 朱正廷感到困惑:“写这个不就是为了满足现实里无法实现的愿望吗姐姐?” 许清如很是不屑,答:“你还是不是中文系的?这都不懂~” 朱正廷无语:“……你总不至于想说,矛盾恒久远,悲剧永流传?拜托,我这个看你心情写写的小白文,怎么说也不能妄图比肩那些名家大作啊,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许清如:“对美的追求,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这不是陈导常说的话吗?‘不爱才绝美’,这可是你总结的哦。” 时移世易啊。 朱正廷内心寸草不生:我想要这“绝美”的福气好不好啊?不爱,我最擅长了。 滴!系统:【检测到你的心情过分冷漠哦。】 朱正廷:这也有要求?你管我那么多? 系统:【或许你可以试试每句话的最后加一个“呢”或者“哦”,听起来是不是更亲切了呢?】 朱正廷:好的呢,滚哦,我要回去呢,谢谢哦。 系统:【检测到关键词“回去”,好的,那么任务开始了哦,加油呢我的小主角。】 朱正廷:【等一下我还有问题!问……题哦!】 沉默。 漫无边际的死寂。 蔡徐坤,下次给人VR的时候能不能把电充满先? 无论如何,走到这一步,再想把人抓来暴揍一顿也不行了,还是想想怎么回到现实世界吧。 朱正廷不得不佩服自己的适应能力。 · …… “来来来,这一锅是鲜鱼羹,还有这个,这个香花捣碎浸了五更露水蒸出来的软糕,都尝尝,尝尝!祁将军,快来呀!好吃极了!不骗你!” 外间飘进来少年音,听起来正吆喝着众人尝点心。 香气蒸蔚弥漫,穿透素帘飘了进来。 朱正廷只得令思绪强自回到自己正身处的这个场景,循着声音向外张望了一眼,眼前一片雾白,于是伸手取下覆眼的轻纱,到此刻才真正看清眼前世界,腹内不合时宜地发出轻微的肠鸣音,他只好尴尬一笑,装作无事发生。 “陆小公子,你的眼疾治好啦!” 夏侯坤愣住半晌,又欢喜道。 陆小公子? 陆清徐? 朱正廷想了一想,这不是女主陆清如的炮灰小老弟吗?陆采,表字清徐,取“清风徐来”之意,出身于被灭国的原丹斯国皇室,宣王世子,没出场几回就替女主挡枪死了——哦我的天啦,人都要没了,这还怎么跟男主HE? 他还来不及为陆清徐小炮灰的曲折身世难过,凝目望去,熟悉的面孔,亲切的恶魔,蔡徐坤是也。 虽说是照着蔡徐坤的模样儿刻画的人物,可朱正廷也没想过书中跟现实竟然会如此相像。 朱正廷怔忡着说:“为什么男主要是你呢……哎,喜欢过一回,就真的很难再喜欢了啊……” 滴!系统:【检测到关键字“男主”,设定读取,请耐心等待。】 滴!系统:【读取完毕,男主设定如下,请参考。】 男主角:夏侯坤 身份:九辰国皇太子 性格:活泼开朗,乐观豁达。 双商满分,注:智商:82/100;情商:18/100 武力值:稀碎。 朱正廷:小说里没有陆清徐被困溪流别院这一节,前天夜里他行刺未果就跑啦!何况,夏侯坤这个时候怎么会认识陆清徐呢?两个人没有正面交锋过啊,陆清如被赐婚也还没到时候,陆清徐送阿姊入帝京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时间线全乱,其中大有蹊跷,你是不是剧情读取紊乱了? 系统:【检测到关键字“蹊跷”,关键字“剧情”,蹊跷剧情读取,请耐心等待。】 滴!系统:【鉴于你在进入本系统前修改了第一章节内容,将男女主初遇变更为男主和女主弟弟的相遇,后续章节处于锁章待改阶段,因此剧情将由书中各位自由发挥。别着急,鉴于你在序章已设定过人物的身份和性格,就算是自由发挥,也不会OOC的。只不过是,你就算是原作作者,也无法知晓后续的具体走向罢了。】 系统:【延迟检测到关键字“行刺”。】 系统:【前一天夜里,你于帝京郊外皇家溪流别院夜行刺后逃跑,由于轻功极佳,飞得太快,不及闪躲,正面撞上一株海棠花树后晕厥,被男主救起。男主亲自喂你鲜鱼羹,恭喜你们的感情值+0.1,HE成功率+0.01%,这都是我应该为你做的呢,接下来的路,系统不能陪你继续了,系统需要休息、休息一会儿,但系统这颗冰冷的机器心会为你加油的。】 朱正廷颓然向榻后一靠,神情要死不活:“我可真是没法活了。” 听见这话,夏侯坤眸中的星光倏尔黯淡,他额前还搭着几缕碎发,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看来在朱正廷醒来之前,已在其伤榻前忙活了大半日。 伤者醒来后,他才欢喜了片刻,此刻又是难掩神伤,宽慰道:“陆小公子,你能醒转,真是天大的好事,可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 “别,千万别,我可不是什么陆小公子。” 朱正廷急忙否认,倒不是陆清徐这个身份不妥当,而是因为,且不论是否魂穿了书中人物,他觉得,自己毕竟还是朱正廷,他就是他自己。 “你失忆了,这可如何是好!”夏侯坤大惊。 “我真不是陆清徐。” “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太子殿下,贵人,恩人,我求求你了,别叫我陆小公子了,我真不是。我叫朱,正,廷!如假包换!” “你又骗我,你一向欢喜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我——” 大概一时气急,用力过猛,又逢昨夜撞树的后遗症并发,朱正廷撑在床沿,不禁咯出一大口血来。 夏侯坤赶忙上前来为他顺气,温声道:“好好好,都依你。你别害怕,昨夜行刺之事,我已传令下去不许再提。我知你心思天真,多是好玩罢了,不会怪罪你的。” 朱正廷无奈地说:“我真不是什么陆小公子,我们不过一面之缘,你怎么会知道我姓氏名谁?你又如何知道我跟陆清徐长得像不像?” 夏侯坤笑道:“两年前,我们在西为山下见过的,那时你以轻纱覆眼,持一木剑,我认得的。一别两年,竟不意在此地相逢,真是欢喜。” 西为山是莱兮河发源地的一座雪山。 朱正廷更是摸不着头脑,倒不是因为撞树上了头晕晕沉沉一时还记不起前尘往事,而是,他那篇小白文里从未提过二人在西为山相遇这回事啊。 滴!没有感情的机器声音终于合了时宜一回。 系统:【您的超级书迷 ID:超级小鬼 玩家为您打赏金币1000000000,并更新衍生同人一番:《前尘·缘起》】 滴!系统:【您的新书迷 ID:大王是我玩家赠送至臻道具:[海棠花溪]】 朱正廷:这不是单机游戏吗?怎么还带互动的?别给我加戏啊拜托! 滴!系统:【注意注意,前方注意,这不是游戏,这不是游戏。】 朱正廷心里一惊:不会吧?! 他恍然想起,许清如想把夏侯坤和陆清徐的故事线再改得戏剧一些,所以有提过加一条“前尘”线的事,他也确实是粗粗写了一个大概,但日间因为跟蔡徐坤生闷气,没心情更新在文章里,就随手把稿子扔给许清如,没再管了。 这么说的话,[ID 超级小鬼]就是许清如咯,可[ID 大王是我]这个名字好陌生啊。 一直以来这文章也就许清如一个读者而已。作为作者,朱正廷表示很欣慰,他本人当然是觉得读者越少越好。 至于此刻,Z大—— 晚上值班结束的许清如正准备关灯回家,蓦地瞥见桌上两张皱褶的稿纸,眼睛骨碌一转,嘴角勾起一笑,拿起手机,在助教课的群里翻了翻名单,随手抓了两个学生。 这两个幸运的学生,一个是笑起来乖乖的叫陈立农的孩子,一个是拼命不乖但还是会默默做事的王琳凯,这两个都是准大四的学生,暑期在助教办公室学习,准备下一年申请陈导的研究生。 嗖——伴随悦耳的发送铃音,许清如在群里发了一条讯息:「明早谁来得早请帮我发一篇同人衍生在网站上哦~辛苦!哦对了,作为回报,这周关于《小径分叉的花园》的评论文章可以晚一个星期再交!」 ——而这都是陆清徐,哦不,朱正廷所未能料知的了。 · 朱正廷觉得心里好苦。 此刻,关于前尘的记忆也一点点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他低低叹了一声,想要再跟不知所为何来、不知意欲何为的系统多说几句,可脑海忽然陷入没有止境的安静中,久久,再没有回荡起神秘电波的声息。 他想,大概在回到现实世界之前,系统不会再给任何提示了。 茫然抬起眼,与夏侯坤的眼神正面相对,他不由得又松了口气。 一瞬间,他只觉得庆幸,不论是夏侯坤也好,是蔡徐坤也好,都是一样的。 还好,还好这个陌生的世上有你在。 ————————————分隔符———————————— 【关于本章出现的新人名的一些说明】 [现实] 小助教朱正廷 23岁 - 陆采表字清徐原丹斯国宣王世子 19岁 Z大助教许清如 24岁 - 陆清如原丹斯国宣王长女九辰国敕封清如长公主 21岁 Z大中文系准大四学生陈立农 21岁- 暂保密 Z大中文系准大四学生王琳凯 21岁- 暂保密 【关于本章出现的非人名的一些说明】 西为山 Mount Center ☆、555 考虑到HE的任务,当下也管不得那么多了,朱正廷一咬牙,牢牢拽住夏侯坤的手腕,目光殷殷切切,声音细如蚊蝇:“你,你不要娶我阿姊。她武功很高,脾气又是大大的不好,娶了她你可没好日子过。” 幸得夏侯坤从小耳清目明更甚于常人,否则就算再听上十几二十遍怕也不知对方在嘟囔些什么。 近来常有风言风语,言道明年太子殿下就该行冠礼,太子妃的议定也该提上日程,九辰帝面上虽没明显表现,但宫里娘娘也递出话来,说是原丹斯国宣王的长女就很合适,多半这也是九辰帝本人的意思。 至于他本人的意思,没有人问过,历来皇储的婚事,与其本人的意愿并无多大关联,这道理大家都心照不宣。 夏侯坤定定看了朱正廷好一会儿,才呆呆地问了一句:“为何?” 朱正廷一窘,末了,一不做二不休,答:“因为,他们都说,都说我喜欢你!” 说完,心里默默祈祷:老天爷,求您!让他对我一见钟情吧!求求了! 外殿忽起一阵风,掀动门帘拂进内殿,惹动夏侯坤旧疾发作,他一时难掩胸口闷塞之意,取过一方素帕掩住口鼻干咳了几声。 随即,祁望将军送来一件宝石绿的孔雀羽缂丝披衿,道:“殿下,那竹青披风昨夜被划破了,库房里除却明黄色的,也只这一件素朴些。” 夏侯坤“嗯”了一声,依言披上。 他犹豫了一下,高声向外唤道:“思汀,思汀!” “殿下叫我?诶,殿下要尝尝吗?” 明昊高高端着一盘细瓷碟奔进来,倚在门边,一只手还在往嘴里不住地送吃的,嘴角边残留着白白的软糕碎渣。 夏侯坤问道:“撞树上是会影响脑子的,对吧?” 朱正廷心头一哽:夏侯坤,你好棒哦……罢了,感情的事,急不得,还是慢慢培养吧。 又不禁得意地想:虽然情节铺展我控制不了,但我毕竟还是原作者不是?各人的性情喜好都在我掌握之中,这种小波折,岂能难得住我? 他已睡了大半日,此时更是身轻足健,一跃下榻,大手一挥精神焕发道:“听我的,我好得很!” “扯,你这样子像是好得很吗?” 明昊一愣,随即反驳了一句。 他与澹台林幼时即拜入九辰国武林大派昆正派的掌门真德山人座下。昆正派原是作“坤正”之名,本来,若是为避皇帝名讳,也可等到夏侯坤即位再改不迟,但真德山人虽说心思飘逸无为,可生而于世,避世出尘又何其难也?更何况昆正派与皇家关系紧密,身为掌门人的他向来极有眼力见,五年前太子册封礼过后,便很自觉地早早避了讳。 定南侯乃军侯世家,世代尚武,澹台林自然在习武方面颖悟绝伦,颇得昆正派至高无上的剑术——先天五太剑的真传,在一众弟子中最为出挑。 除此外,昆正派用药使毒的功夫亦是一绝。 明国公府的这位小世子打小不爱习武,却成日成夜不吃饭也要泡在药罐子里,是以年纪虽轻,但术精岐黄,尤以理论为佳。 故而夏侯坤在医道上偶有疑惑,常常免去召见太医院臣下的繁琐,而直接问明昊。 这会子明昊一见病人醒了,立时眉开眼笑,手中小碟朝朱正廷一递:“少侠,你醒啦!恭喜恭喜!不谢不谢!饿了吧,要不要吃一点?” 朱正廷欠了欠身,拱手一揖,道:“多谢世子相救,我……在下不饿。” 一旁的夏侯坤目瞪口呆:此人竟然如此双标? · 双方还在为“脑子有没有撞坏掉”的问题相持不下时,练完剑回来的澹台林呼啦啦冲进来,一锤定音:“别吵了!” 他年纪虽轻,性子却甚沉稳,加之年少时即袭一品军侯的爵位,朝中老臣也不敢将他作小儿般敷衍对待。 吵吵闹闹了半日的内殿终于迎来一时半刻的安静。 澹台林转而问夏侯坤道:“殿下,奉恩城那边有消息了吗?” 他说的奉恩城是原丹斯国的一座大城,靠近东海入海口,与莱兮河左岸的永嘉郡隔河相望。 五年前,九辰帝率大军灭丹斯国后,派大臣齐易驻守奉恩城,镇压蠢蠢欲动的逆民。 九辰帝因西北战事未平,后几年一直无暇过问丹斯民众的事,等到终于战事暂歇,回过头来一看,没想到经五年之久,丹斯人的逆反之心竟毫不稍减,民怨沸沸,成愈演愈烈之势。 九辰帝再三思量之下,嘱太子治下的枢密院暗中查访奉恩侯齐易的行事,看是否是因其暴虐管制才致如此。 夏侯坤从袖中摸出一张短简递给澹台林看了,又道:“昨天收到的密报,奉恩城的形势并不乐观,恐怕须我去一趟才好。” 澹台林道:“殿下何必为这起小人劳累这一遭?我偏不信,难道我定南侯竟治不得他?” 明昊也凑过来瞧了一眼短简上的内容,撇撇嘴角,很不以为意道:“那齐易仗着中兴年间的功劳,处处都想压旁人一头,其实朝中大臣谁又比他差了?这几年陛下无暇约束他,任由他在丹斯作孽,他倒蹬鼻子上脸了,以为自己守着那奉恩城,就是南边的王了不成?”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夏侯坤略一思忖,道:“父帝即位时,我九辰积贫积弱,国家百废待兴,尤重寒门学子,是以家奴身份的齐易得以考入国子监学习,又被选拔为礼部侍郎,主管国家科举品仕,提拔了不少人才,后来,户部尚书出缺,满朝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他临危受命,竟也表现得不错。其实,他的能力一直是有的,无论在礼部还是在户部,他都很得人心,只不过后来……” 朱正廷接过话头道:“只不过他后来成了一方独大的一品侯爷,心思也就变了,懒得费心思在政务上,而沉溺于大肆敛财,只会用些收买人心的手段来巩固地位,对不对?” 夏侯坤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他能做到一品侯的位置,懂得察言观色、笼络人心,这无可避免,父帝也未必没有看在眼中放在心上,对他的敲打,也并不唯这二年才有的。” 朱正廷问道:“可我听说,近来九辰朝中,无论是太子治下,甚或言齐易一党中,就有许多人对其感到不满,在民众间也引发很大讨论。若依你所说,这样的事竟一直都有?那为何九辰皇帝不早早将他撤下?” 夏侯坤笑了一笑,道:“你人在江湖,对我九辰朝中的事倒是了如指掌。” 朱正廷哼了一声,心道:你懂什么?我可不是只待在江湖。 夏侯坤续道:“起初,他为国尽心尽力,敛些私财那也没什么,往往父帝也无意说破,心里明白就罢了。可这二年来,齐易利用职权,又依凭过去在礼部执掌科举取士时培植的亲信,逐渐垄断盐权、药材和茶叶,若有似无间,其背后隐隐然有与皇权分庭抗礼之势。” “我懂啦!”一旁默默听着的明昊恍然,“他不受控制了。” 朱正廷心道:这奉恩侯可是个不好对付的绊脚石,将来定会对夏侯坤的皇位不利,得想办法解决了他才好。 这时又听得澹台林道:“无论如何,便是为了奉恩城和整个丹斯的人民,也该早点将他撤职查办得好。” 明昊忙点点头。 夏侯坤叹了一声,道:“他的地位毕竟摆在那里,军方亦有不少他的门人,他能在南边坐大,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底下根结盘据,派系复杂,恐怕不能明面上大动。” 明昊睁大眼睛,道:“殿下的意思是……” 没等夏侯坤回答,朱正廷抢道:“我来,我跟那贼子有仇,这些年,他不知坑害了我丹斯多少人民,如此血海深仇,我断不能假手旁人去做,就由我去杀了他便是。” 夏侯坤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被这么看着,朱正廷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知道夏侯坤的顾虑,堂堂一国储君,却只能使些手段偷偷除掉作乱的大臣,实是一种折辱。 齐易虽有罪于国民,然而依九辰法度,罪不至死,而他的仕途是被庞大的关系网撑起来的,若不能一击而中,随时都有起复可能,到那时,怕只会比如今情形更不乐观。 夏侯坤将披衿裹紧了一些,不由抽动了嘴角,道:“南边,我定是要亲自去看一看的,只有知道在那里生活的民众是何样貌,将来才能因时因势制定政策。再说,明年行过冠礼后,怕是没有这等逍遥机会了,也好趁着这个机会南下一趟。” 话音刚落,明昊头一昂,道:“殿下既决定了,我便随殿下一起。” 澹台林也道:“我也是。” 如此,本想出言阻止的祁望将军只好硬生生将话吞了回去。 夏侯坤点点头,向祁望道:“子异,你带些枢密院的高阶侍卫在后面跟着就好,人不用太多,也不要离得太近,此行我想暗中查访,不想惊动各州府。” 祁望道:“是,殿下。” 夏侯坤又向朱正廷道:“陆小公子,你就跟我们一起吧,实在不必单枪匹马身涉险事。” 朱正廷微一沉吟,道:“能与你们一起倒也不差,只不过,我叫朱正廷,与你同岁,你可别叫我陆小公子了,我不姓陆,也不小。” 夏侯坤点点头,笑道:“你还在计较这些,好,依你的。你还是再歇息会儿吧,南下路途奔波,得养好伤再行动。” 说完,示意祁望、澹台林等人去外殿继续商讨南下事宜。 明昊原本跟在他们身后出殿,一脚跨过小槛,凌空犹豫片刻又退了回来,扯扯朱正廷的衣角,低声道:“好哥哥,我虽未见过殿下所说的那位陆小公子,可是哥哥你定当与他长相性情极为相似,殿下才如此执着。若是给哥哥添了烦忧,还请体谅殿下忆念故人的苦处,莫要见怪于他。” 朱正廷一愣,问道:“故人?” 明昊眼神一黯,点一点头,道:“两年前,殿下在西为山下的凤凰城与一位唤作陆清徐的公子相识,就此结下了缘分,还为他亲手植下一汪海棠花溪,可是,哪想到一年后殿下回返故地时,凤凰城已被拉普王烧成灰烬,而陆小公子也不在了。” 朱正廷不由得心中一痛,仿佛给人重重一击。 模糊的记忆中,他确曾写下过,也确曾经历过与夏侯坤在凤凰花下相遇的事,可是不知为何,记忆总好像缺失了一块。 如果缺失的那一块里,陆清徐已不在人世,那么,他究竟活在谁的人生中?他是朱正廷这件事,他从无犹疑。可是,朱正廷,又究竟是谁? · 不觉入夜,朱正廷信步踱至院内,双足轻点,一跃上了房顶,欣赏起夜色来。 他从小便喜欢在敞阔处躺着看天,在书外是露台,在书里,便是屋顶。在他心里,那是最自在的一方天地,谁也不会打扰他。 此刻心中空明,更觉这没有高楼霓虹的夜色别具一番雄阔惬意。 过了一阵儿,手臂些微酸麻,他一侧头,蓦地看见数丈之外,亦有一个人影躺在屋脊之上。 远远瞧去,那衣带微动,望之俨然,分明是夏侯坤。那三四进院落之外,当是太子所居的延德殿所在。 他不禁又向夏侯坤的方向望去,却陡然间与其目光相接,对方显然也已发现了他。 两人相隔虽远,心神却似闪电般延伸触碰在一起。 朱正廷忙扭过头,不敢再瞧,可一时也不想就即回房,在这深沉夜色裹着的温润气息中,似乎只希望与对方这样遥遥远远地互相陪伴着。 只听得窸窣声响,有人轻点屋脊踏步而来,眨眼间便轻飘飘地立在了朱正廷身前。 朱正廷一怔,旋即作了一揖。 明昊的小脑袋从夏侯坤身后探了出来,嘻嘻一笑,大大方方在朱正廷一侧坐下,道:“真奇怪,今夜我们三个都睡不着。” 夏侯坤尴尬地笑了笑,在朱正廷另一边坐下,敷衍地应了一句:“是啊,好巧。” 尽管夏侯坤和朱正廷都发誓自己绝没有那样做,可明昊还是觉得有一种极具震慑力的可怕眼神透过沉沉夜色扫射自己全身上下。 明昊看看夏侯坤,又看看朱正廷,最后低头看看自己,半晌,露出一个委委屈屈的心领神会的笑容,打了个哈欠,扬扬手,道:“我感觉自己又有点睡得着了。” 说完,一跃而下,消失在夜色中。 朱正廷和夏侯坤俱是一怔,紧接着相视一笑。 夜风带来一缕兰花清香,伴随潺潺水声,令人似醉非醉。 良久,朱正廷微微开口,低低道:“知道你不爱特意过这一天,但还是想对你说一句,生辰快乐。” ☆、666 朱正廷想起来,这天是蔡徐坤的生日,不过,自己身在书中,恐怕没有办法当面跟他说了。 虽是这样,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反正这六年都没当面说过生日快乐,少这一次又能怎样呢? 粗粗算来,书中这会儿也是盛夏时节,加之日间见到明昊在吃香花蒸糕,那是九辰民俗,生辰这天一定要吃的,想来也就是这个日子了。 “你觉不觉得今天的星星格外好看?许个愿吧。”朱正廷又说道。 身边躺着的那位却迟迟没有回答。 “你不许我可许啦。”朱正廷又催了一遍。 “我真的许啦……” 一歪过头,见夏侯坤沉沉闭着双眼,鬓发被轻柔的夜风拨弄着,呼吸起伏徐缓均匀,已然是睡着了。 朱正廷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便也闭上眼,双手握在胸前,默默在心里许了一个愿望。 · 祁望的行动甚速,第二日一早便牵来数匹一等的狮子骢,供夏侯坤等人南下驱策。这些红缨白马神骏非凡,脚力甚健,又极有灵性。 朱正廷开心地当先一个上前,拉住马缰,正要上马,却不知怎的面露难色,好半天也没上去试马。 夏侯坤走到他身边,摸摸马儿光洁白亮的鬃毛,笑着侧头向朱正廷问道:“害怕?” 朱正廷立马回答:“当然不是!我就是觉得,我轻功挺好,你们也都见识过,对不对?不就是去奉恩嘛,我飞过去就行,实在不必费马。” 不远处正在跟另一匹高大得突兀的青骢马较劲的明昊听见这话,登时哈哈大笑,打趣道:“还嘴硬!” 朱正廷觑了他一眼,背过身去不再理会。他此前从未骑过马,确是因为轻功极佳,来去无影,放眼中州武林未必有人能与之相提并论,相形之下,马乘倒是累赘了。 虽说不大瞧得上这种带着负累的出行方式,可这会子可可爱爱的大白马就在眼前,他心里实在觉得稀奇得很,跃跃欲试,却又不便在人前显露,万一摔个大屁股蹲儿怎么办?这一群都是九辰的人,他丢的可是丹斯的面子啊! 夏侯坤噗嗤一笑,道:“这马儿很通人性,真的,你试试跟它交个朋友,不难的。” 朱正廷低头想了一想,讲那些虚面毫无意义,男子汉大丈夫便试一试又有何妨?当下便学着明昊和澹台林的架势,模样笨拙地攀上乌金马鞍,一脚踏着鎏金马镫,另一脚却怎么也攀不上去。 他身材高大,腿又长,一个飞身跃上去并不难,可不知怎么,偏卡在不尴不尬的位置。 “快,借我一只手。”他一边跟马儿较劲,一边对夏侯坤说。 “我借你两只。”夏侯坤笑道,说着真就伸出了双臂扶住对方。 祁望在一旁目瞪口呆。 明昊冷眼瞧着,忍不住又开了口:“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还上手了呢?我可记得那年秋猎我刚学骑马的时候殿下可没管过我啊!” 夏侯坤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彦俊不是教你教得很好吗?” 澹台林更加漠然地冷哼了一声。 那年秋猎,对于威风赫赫的小侯爷来说,确实记忆十分深刻,倒不是因为他大显身手猎了多少猎物而一战成名——而是,明明自己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身后乌央乌央跟着一大群各家的世子郡主——全都是夏侯坤懒得管扔过来的。 待借力攀上马背坐稳后,朱正廷心里很是得意,兴奋地拉住缰绳,又居高临下地摸摸大白马的脖子,道:“好马儿,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啦!” 大白马像是通了人性,嗷地一嘶,前蹄扬起,朱正廷一时不防差点儿摔下马背,幸好夏侯坤及时扶住他的手臂。 经此一吓,他不敢再像先前那般神气昂昂,只得心虚地弯下身子伏在马背上,双手搂住大白马的脖子,指尖轻柔地捻着马鬃,一缠又一绕,温柔地说道:“我想打你!” 大白马又是昂首嗷地一嘶,不过这一次很懂事地没有扬起前蹄。 夏侯坤微微一笑,走到马儿面前,捧住大白马的脸颊,道:“马儿不怕,他吓唬你的。” 大白马在他肩头蹭了蹭,似乎在说知道了。 他亦温和地蹭蹭头回应,只稍稍一偏过来,却不防与正靠在马脖子轻声喘气的朱正廷目光相接,两人此时相距不过一尺,近到能够感受到对方轻柔的呼吸拂过自己面颊,在心上翻覆回旋。 夏侯坤怔怔地望着朱正廷的眼睛,一时竟忘了身后还有旁人,一瞬间,好像呼吸都快要停止,他又往前走近一步,伸出手,勾住朱正廷的侧颈。 朱正廷感到心在胸膛内越跳越快,眼睛和呼吸都不再乖乖听理智控制。 在感受到对方手心的温热时,他才蓦然回过神来,急忙“啊”了一声,假装责备地大叫道:“你捏我干嘛!痛!好痛!” 夏侯坤也立刻反应过来,脸一红,竟不知如何作答,也不配合道一声抱歉。 众人只觉眼前蓝影一闪,再定睛一瞧,夏侯坤已飞身上了另一匹马,一言不发,双腿在马腹一夹,白马儿立刻向前发足疾奔,将溪流别院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祁望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披风直挺挺立在一旁傻了眼,末了,只好对愣在原地的另外三位倍感歉意地说道:“还请小侯爷、世子,还有,还有陆公子先行一步,等我打点好一应所需便立刻带人跟上。” 澹台林等人皆忙点头道:“辛苦祁将军了。” · 正值清晨,一缕阳光陡地跃过河面铺散开来,接着,天已大亮了。 几位锦衣少年轻步登上河边小楼,极目远眺,只见河面上雾霭苍茫,无边无际。此间并无旁人,四人相视无言,缓步下阶来。少年人面容俊朗,但见风霜之色,想来奔波在途已久。 附近少有人烟,几间屋舍均已破败,隐约可窥见铁蹄纷至践踏过的景象。 为首的一个少年两指放口上一嘬,唤来几匹高大的狮子骢,几人翻身上马继续向南驰去,不日便到了东海之畔的奉恩城。 四人在十里亭勒住缰绳停下来。夏侯坤望着不远处奉恩城巍峨起立的城楼出了一会儿神。 不一会儿,先行进城探听消息的祁望遥遥向他们疾驰而来,在数丈外即下马,快步走上前,道:“殿下,奉恩侯一月前率部出城镇压暴民,此刻正在回城路上,今夜想来是不会进城了,他们在西郊扎营,定在三日后进城。” 夏侯坤略感到奇怪,问道:“西郊并不远,为何要等到三日后才进城?” 祁望道:“听说是奉恩侯要娶小娘子,这一回奉恩军镇压暴民有功,奉恩侯嫌城里地方逼仄,摆不开筵席,便想在西郊敞阔处设宴,让将士们都尽兴。” 听到“暴民”二字,明昊和澹台林都不由得撇撇嘴角,报以冷笑。 “既如此,先进城再做计议吧。”夏侯坤微一沉吟,说道。 几人驱马继续向前驰去。 正是炎暑,官道上行人寥寥,过了十里亭,城门前只有一间凉茶铺子张罗着。夏侯坤等人均觉有些口渴,便下马要了几碗茶汤,打算休息半刻。 这时有两个穿着粗布短衫长裤的运货贩子大喇喇地在隔壁桌子坐下,只听得破铜般的嗓门叫道:“这里,两碗!” 待老店家颤颤巍巍端上茶汤,那两人便吭哧吭哧仰头一口喝掉,又用晒得黢黑的手背擦了嘴角。 只听那其中一人道:“大哥,你说这长公主府的货咱们送还是不送?” 他们所说的长公主便是陆清徐的阿姊,她本是丹斯国宣王家的长女,受封清如郡主。后来,九辰帝为安抚丹斯民心,特加封其为清如长公主。莱兮河以南的地界,就这么一位长公主,故而人们提起时常常隐去封号不说,只尊称一声长公主。 长公主府选址时,由于陆清如本人坚决不肯入城,便只好设在奉恩城的东郊。齐易虽是在南边坐大,目中无人,对这位长公主却不敢有一丝轻慢,逢年过节必要置备罕世珍宝相为奉承讨好,可长公主府向来不将这奉恩侯放在眼中,不收礼亦不接受谒见。 这时,又听得另一个大汉粗声道:“说句不中听的,若不是为了生计,谁想去沾那晦气呢?但要是不去送,是奉恩侯好惹,还是那位长公主殿下好惹?” 那人跟着沉沉叹了一声,道:“头一年,长公主天天为那可怜的小世子办办丧事也就罢了,亡了国,家也没了,就剩这么一个弟弟,好容易安生了几年,不料一朝被一把火烧死了,谁听了都觉得这心里苦。可近来不知怎么,那位倒愈加疯魔了,听说日日坐在祭台上,逼着人给自己哭丧,唉,大概也真是这儿——” 他伸出手指头,点一点脑袋,续道:“出了问题了。” 抱怨完,又四下张望,见邻桌有几位锦衣客人,立刻朝对面眨眨眼又吐吐舌,示意另一位不要再接话。 当下两人站起身,解了栓骡车的绳子,准备驱车离开。 朱正廷忙放下茶碗,起身上前问道:“二位大哥,请问,适才你们说的可是清如长公主府中的事?” 那大汉瞥了他一眼,粗声粗气道:“与你何干?” 朱正廷尴尬地笑了笑,道:“在下与那府中的人颇有些交情,听二位说来,似是那府中出了什么变故,便有此一问。”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刻,才道:“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 说罢便立即驱车离开了。 朱正廷正欲飞身追上前,却听得夏侯坤道:“此去东郊不远,奉恩侯的事也还不着急,我们不妨去一趟清如长公主府,究竟发生何事一访便知,莫要着急。” 朱正廷点点头,应了一声。四人歇息片刻,便直往东郊奔去,祁望则率领枢密院的众侍卫先行进了城。 ☆、777 在奉恩城东郊,远离官道的横岭之间,起伏交错,林深枝茂,一座雕栏玉砌的大宅院正坐落在谷中竹林其间。 又值夏日迟迟,卉木萋萋,百花吐芳,雾气缭绕间,倒不若是乱世之景,反而如同一脚踏进琼林秘境一般。万物似动而非动,唯闻黄莺儿燕尓鸣唱,而午睡后的小松鼠在枝桠间跳来跳去,好奇地注视着远方骑马而来的四位陌生的客人。 行至长公主府门前,见其大门紧闭,气氛凝滞,尤为庄严肃穆。 朱正廷当先下马,踏上台阶,略一迟疑,先不敲门,而是从袖中取出一道覆眼的轻纱,将双眼蒙住。 明昊笑道:“朗朗青日,不以全貌示人,绝非君子所为啊。” 朱正廷轻轻一笑,道:“那你就错了,这儿君子小人常有,我可不常有。” 待系好轻纱,这才轻轻扣响门环,朗声道:“合一大师座下弟子陆——朱正廷拜请一见。” 合一大师乃是从前居于西为山下凤凰花城的一位高僧,亦是中州武林数一数二的宗师,与澹台林、明昊的师父真德山人是挚友。 合一大师清简持身,至今不立门派,但数十年来致力于推行武学,广纳门徒,西北边各部落,例如拉普族、沃可族,都会将公子们送去修习武功。陆清如少时即扮作男儿模样,与陆清徐一同拜入合一大师门下。 虽然不想承认,但朱正廷还是觉得自己穿书后应该就是陆清徐——还在世的陆清徐。但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时也记不起来。虽说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素来记性不大好,但是确实也没料到连自己是生是死这件事也能忘得一干二净。 耐心等了一会儿,方听到门内有人走动,不多时,府门大开,两名身着素衫的女子见到朱正廷,先是一愣,又望了一眼他身后的夏侯坤等人,接着一言不发,示意他们跟随在后进府。 长公主府从外面看金碧辉煌,实则进了内院,满目皆是石雕,嶙峋枯燥,毫无生气可言。 通往会客厅的小径上,路过一处与别处建筑不太相称的小阁楼,里面隐隐传来丹药的气味。或许是听见脚步声,一名小道长推开阁楼的小红门,探出了脑袋,一时眉开眼笑,直往人群中奔来。 “思汀!” “扶奚小道长!” 明昊所唤的这位扶奚小道长出自西域莲溪教,因西北部落间连年战乱而不得已避走九辰国,道场正设在九辰国帝京郊外的九望山,与昆正派正对门——巧的是,常年以一身宽大缁衣示人的昆正派掌门真德山人在开宗立派之前,也是出身于莲溪教。 扶奚小道长虽是修仙之人,但素来洒脱飘逸,不大计较出尘入世的分别,只在炼丹一事上甚为重视,不容他人置喙,偏偏遇上明昊这么一个好事之人。 二人初见时,明昊非不让他吃那丹丸,说嘴不过,抱着小道长的丹炉就飞跑,二人就此打了一架后结为好友。 明昊这会子惊喜莫名,竟不期在此间遇到了扶奚小道长。 这位小道长生得唇红齿白、玉雪可爱,明昊奔上前揽住扶奚,左瞧瞧右看看,怎么看怎么喜欢:“扶奚,你不是在邺京皇城山上寻药吗?如何来到了奉恩城?” 邺京是原丹斯国的京城所在,皇城山是邺京郊外的一座名山,山上生有许多奇花异草。 扶奚从暖烘烘的丹房出来,鼻尖红红的,透着晶润的水汽:“山上都被烧掉啦,我好容易才逃出来,可惜了我那一座好道观呢!长公主殿下从前在凤凰花城的时候曾与我一同问道,与我很是投契,我这才投奔了她来呢。” 明昊奇道:“被烧掉?何人所为?竟如此无法无天!你与人结了仇吗?告诉我,我去揍他们!” 扶奚摇摇头,道:“那个人虽坏极,可你打不过他的……一个月前,奉恩侯声称邺京□□,出兵镇压,烧山烧城断水绝粮,整个邺京都被烧得草木不剩了。” 明昊惊道:“整个邺京!” 回头看向夏侯坤,见他眉目紧锁,没有说话,心下又是一紧,转过头对扶奚小道长说:“小道长,你别委屈,这一回我们就是出气来了!” 当下二人携手穿过石屏,随众人来到会客的正厅。 待众人依次坐下,侍女奉上茶和点心后依然默不作声地退下,良久,仍不见主人影踪。 晌午已过,忽听闻内院隐隐似有锣鼓声传来。不多时,一名侍女带了口讯过来:“长公主说了,秋棠院正在办祭礼,一时不得空,还请各位稍待片刻,万望勿怪。” 夏侯坤虽贵为太子殿下,但素来为人温和大度,不爱与人计较这点微末的礼数,便道:“无妨。” 明昊却拉着澹台林和小道长的手说:“走,我们也去瞧瞧。” 澹台林冷漠地将手抽出来,道:“怎么说也是长公主的家事,你倒是喜欢瞧热闹。” 明昊哼了一声,拽着扶奚小道长径往那侍女离开的方向去了。 朱正廷看了堂上诸人一眼,道:“我也去瞧瞧。” 来到秋棠院,只见厅上正中央的白壁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祭字,锣鼓喧天素花白布,而陆清如一袭粉衣,腰间悬着一管玉箫,坐在那字底下的棺材板上,半眯着眼打坐,地下伏着一众素衣男女哭嚎不止。 明昊疑惑道:“长公主殿下好端端的,干么要这样?” 陆清如听见有人说话,瞥了站在月洞门外迟迟没有进来的三人一眼,拉长了声音道:“小崽子们都过来,今日本公主办丧事,你们都给我好好哭!” 明昊瞪大了眼睛,望向身旁的扶奚。 扶奚红着脸,捋了捋他的拂尘,道:“长公主殿下一向如此,图个热闹而已,不必过分惊讶。” “图个热闹?”明昊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连连叹道,“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朱正廷、明昊和小道长在陆清如指定的位置上哀哀戚戚了半日,明昊终于忍不住又找扶奚偷偷说起话来:“小道长,既是办丧事,长公主殿下为何要穿一身粉衣呢?” 扶奚道:“有何不妥吗?我平素清简惯了,瞧着你们的打扮,其实都是一个样子。” “这种场合穿粉衣总是奇奇怪怪的……”明昊压低了声音,生怕被陆清如听了去。 朱正廷笑着插了一句:“你瞧你,说人家穿粉色奇怪,其实暗戳戳地动心了吧!” 明昊忙转过头向扶奚解释道:“小道长,你可不要听他瞎说,长公主殿下再好看,那也是旁人的,我可绝对没有那样的心思。” 扶奚笑了笑,道:“长公主殿下确实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 明昊撇了撇嘴:“小道长,那我呢?” 扶奚看着他,眼里透着天真的愉悦:“你当然很好啊。” “那我和长公主殿下,你觉得哪个更好?” “都好。” “那你更欢喜哪一个?” “唔,欢喜你。” “停!你们连性别都不一样,还要比这个?还真的有人愿意答?”朱正廷在一旁作势要呕,冷不防被明昊大力推了一把。 明昊神情激动地快速问道:“那如果,比如有人要挟你,说必须把我换走,把长公主殿下换给你,你怎么办?” 扶奚笑道:“不会有那样的事。” 他仔仔细细地想了一想,又道:“虽然是比赚钱的买卖,可如果真有人想把你换成长公主殿下,我决计是不肯的。” 明昊道:“真的吗?为什么?” 扶奚揪着拂尘的小尾巴,认认真真地解释道:“因为无论如何,你也换不回来长公主殿下那般品格的风流人物,总归只是幻想罢了,我还是实际一点比较好。” 朱正廷在一旁噗嗤一声乐开了花,笑倒在蒲团上缩成一团。 明昊瞪了他一眼,清眸一转,立刻想到一件事,兴冲冲拉住扶奚的手臂说道:“小道长,这一趟我们办完了奉恩城的事,你就随我一道回永嘉郡看花灯吧!哦还有还有,看完了九月的花灯,一同去那西为雪山一游吧!旧年里我才随太子殿下去过,那里有皑皑雪山,地底下还涌着温泉,风光很好,我总想着再去一趟呢!” 扶奚道:“西北地广物博,确是避世仙境,只是现下凤凰城没了,提起来,总不免有些难过。” 提起这回事,明昊也不禁动容:“是啊,我去的时候,凤凰城已成了一片焦土,可惜了雪山小溪边那一汪海棠花溪……” 这是朱正廷第三次听到海棠花溪的名字,此刻更是好奇,不由得开口问道:“小世子所说的海棠花溪究竟是何等景色,让人如此念念不忘?” 明昊道:“那还是两年前,太子殿下曾为了陆小公子——也就是长公主殿下的亲弟弟,沿着凤凰城西的雪山小溪种了一汪花海,那一片海棠皆是太子殿下亲手所植,可算得上是极用心了罢。据说海棠花开之时,不时有花瓣随风飘落,便像是下着花雨一般,人在花下,便似在画中。又因那花瓣常常被风带到溪面散落,如同胭脂点水,妙不可言,海棠花溪便由此而来。” 朱正廷忍不住问道:“那陆公子呢?陆公子可有看到那片花海?” 明昊摇摇头,道:“据说凤凰城被拉普王烧城后,陆公子也殉了城,直到哥哥你那日忽然出现之前,太子殿下都不许我们再提起,也不许议论陆公子的生死。” 朱正廷又问道:“那海棠花溪现今还在么?或许还留有一两处呢……” 明昊道:“拉普王一把火,只剩黑土一片,哪里还会再有这等情致风景?种花人虽然还在,花却不知为谁而开了。” 朱正廷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心中一阵阵的悸痛汹涌袭来。 朦胧间,眼前仿似看到一位长身鹤立、潇洒英姿的少年,站在漫山遍野炎炎如火的凤凰花下,冠带飘飘,执剑远望,可远远地瞧不清他的样貌,亦不知他的双颊之上,是否仍有泪痕。 ————————————分隔符———————————— [关于本章出现的新人名的一些说明] [书中书] 扶奚小道长道号福西西(hhh不是)17岁 [关于本章出现的非人名的一些说明] 莲溪教 Idol Producer(hhh也不是) ☆、888 待长公主府这一阵忙活收尾,已是夜深。夏侯坤等人终于见到了正常状态下的陆清如,不过他们也属实拿不准这位长公主是不是正常状态。 陆清如是进京面过圣的人,故而几人之间也不必假模假式隐瞒身份。 夏侯坤亦了解这位长公主殿下素来是不干己事不开口,约束手下亦甚严格,因此也没有担心泄露行藏。 当夜用过晚膳,长公主命人收拾了承极殿以供夏侯坤等人居住。承极殿本就是为了帝京来贵人时所准备的下榻之处,不过这几年从未启用过。 奔波了大半个月,终能得一夜安歇,澹台林和明昊都没有多说话,早早便歇下了。 夏侯坤放过枢密院的通讯烟花,告知正在城内的祁望等人自己一切安好,又跟朱正廷道了夜安,便也自回房间歇息了。 · 朱正廷走出南厢房时,夜已过半,银光泄地,阒寂无声。他内心隐隐有些许不安,却说不出这不安的感受来自何处,也许是这座宅子,也许是陆清徐这个名字,也许是他自己。 模模糊糊的印象中,他在书外的记忆和书中陆清徐的身世记忆交织,他感到有些头痛,却理不清思绪,甚至越理越乱。 这东郊,他定不是第一次来了,尽管长公主府的人都装作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还有一件事,他想去确认一下。 · 东郊长公主府的背面,有一座被葱茏树林遮掩住的丘陵,因远离官道,地处幽深,故而并不十分引人注意。 入夜,山林之中,雾气蒸腾,举目所见,唯黑压压一片巨木古树。进入山中,东南方向行五里,斜剌里穿过一片竹林,转至山后,拨开长草,一个只能一人窝着身子进入的小洞便出现在眼前。 朱正廷轻功极好,自信出府时未有惊动任何人。直至深入山林中,才敢点亮火褶,矮身钻入洞中,一时上行,一时又往下走。 洞中弯弯绕绕愈行愈宽,约莫俯身行了半里便可微微直起身子,再到后来已经是可以两人并肩同行的宽度。 待行到一处圆形大石室时,只觉一股不知何处而至的山风轻啸拂过,一扫洞中闷瘴之感,又隐隐听到有泉涌溪流之声。 朱正廷举着火褶将四周十二处铜烛台一一点亮,环顾左右,这才看清这石室内空无一物,壁上有画,最末一幅画边,则是一道暗门。 朱正廷凑近了墙壁去看,直觉告诉他,这壁画上是丹斯历代皇帝的肖像。 数了一数,只有二十人,还缺一位——丹斯末代皇帝,陈王殿下。朱正廷不由暗暗在心内叹了一声,五年前,九辰大军一路风樯阵马攻破邺京时,这位即位还未满三月的陈王才刚过完十六岁生辰。 来不及多想,他继续往前走去,一一试着推压暗门处的各块石板,终于在某一处停下,旋开机括,只听得石室中轰隆一声巨响,一扇巨大的石门缓缓滑开,一时金光四射,在烛台微光掩映之下更显得金光灿烂。 朱正廷捂住眼,从指缝中瞧出去,极力压低嗓门惊呼一声。原来那暗门之后,竟是一座巨大的金库。 他觉得好笑,又不禁无奈地摇摇头:难道这便是先前系统所说的[ID 超级小鬼]打赏的那些金币?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本以为是一个玩笑一笑而过,没成想这竟是真实存在的? 可是有钱又有什么用呢?能换来夏侯坤余生的安稳喜乐吗? 朱正廷想,若夏侯坤过得不快乐,那么他二人便算不得HE——所以,拜托,夏侯坤,只要你开心就好啊。拜托,老天,请一定许他时时事事的喜乐! 他默默念着,径直走到金库内,见金银遍地堆成一座座小山,而东南角似乎还有一道暗门,走上前去,又摸索了许久才启动机关。 原来第二道暗门之后,连通着一个山谷。 所站立之处,四面临绕着陡峭绝壁,借着月光举目望去,竹林环绕间是一座依峭壁而建的小竹屋,虽瞧着简陋了些,但茂林深篁,倒也清幽别致。 推开竹屋的小门,朱正廷禁不住闷闷地咳嗽了几声。 蓦地里,他耳朵一动,敏锐地察觉到屋内有人。 刹那间,竹梁上黑影一闪,他急急侧身向门后躲避,可对方身法灵动远在其上,立时便挡住了他的退路。 一管冰冷彻骨的玉箫来势凌厉,只一眨眼,横在朱正廷颈间。 他一愣,随即笑了笑,道:“长公主府的待客之道竟是这般暗夜伤人吗?” 陆清如冷笑一声,迅捷无伦地将玉箫收回腰间,道:“长公主府如何待客,与我何干?我是宣王之女,乃是丹斯的清如郡主,可高攀不上九辰的长公主。” 她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清水,一饮而尽,微微皱眉道:“我命他们去采集冬日冰下的山泉水存着,怎么还用这明前的雨水,怪难喝的。阿露不在,连个会办事的人都没有。” 朱正廷道:“你难道就不疑惑我为何在此处出现吗?” 陆清如敷衍地“哦”了一声,道:“你提的问题,你自己回答吧。” 朱正廷道:“若我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你信吗?” 陆清如回到窗前竹榻上斜斜靠着,把玩着手中的珊瑚串珠,淡淡道:“这样不很好吗?我本就希望你将一切都忘掉,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经历过什么,忘记……” 朱正廷抢道:“所以,我真的是陆清徐,陆清徐,真的没有死,对不对?” 陆清如戏谑似地斜睨着他:“你为何要管我弟弟的生死?” 她哂笑一声,又道:“难道你竟是为了那九辰太子?你是害怕,若我弟弟真的回不来了,他便会伤心难过,是也不是?” 朱正廷道:“你且回答我。” 过了很久很久,他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绵绵长长的叹息。 陆清如起身,走到朱正廷身前,伸手温柔地替他捋了一捋还带着汗珠的鬓发,轻声说:“我的好弟弟,你为什么不能干脆一点,决绝一点,像我所期盼的那样,将过去都忘记呢?” 陆清如和陆清徐的外祖父,乃是西为山下凤凰花城的城主白炎。 凤凰城是最早表示臣服九辰的西北部落,他们的母亲白容儿自小就被封为郡主,居住于九辰帝京,及笄之年前往当时还很繁盛的丹斯国和亲,被封为宣王妃,诞下姐弟两个。丹斯亡国之时,陆清如姐弟尚在凤凰花城探望外祖父,这才幸免于难,而整个丹斯皇室,亦只有他们两个活下来。 后来,部落间争端不休,连年战乱,直至拉普王火烧凤凰花城,合一大师将陆清徐救下,尔后,陆清如对外宣称陆清徐已殉城,实则将他藏在这竹屋养伤。 “一个月前,你忽然消失,我急得快要发疯,可又不能布告天下,没想到你竟带着那九辰太子一起回来了,你啊,你啊……” 陆清如情绪激动地说着,念及国仇家恨,几欲落下泪来。 “阿姊,你不要难过,我这些天过得很好……其实,其实夏侯坤是顶顶善良的人,当初也不是他率领九辰军亡我家国,凡事毕竟还是要往好处想,念着那一点好,才能轻松一点活着,不是吗?可恨的是那奉恩侯齐易,我才听闻,他竟烧了邺京城,此等贼子,我誓要亲手刃之!” 朱正廷宽慰道。 陆清如一把将他推开,气道:“你还在为夏侯坤说话,你……”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朱正廷心中实在无奈,可毕竟还要顾念陆清如的心情。 这世上,各人皆有各人的经历和处境,亦有各自的公义,谁也不能站在本就不存在的制高点上指指点点,亦都不能强求他人感同身受。 陆清如抽泣了半日,又道:“好罢,我知道,你打小便固执,认定一个人便是一个人,过去在凤凰城,与那夏侯坤又有海棠花溪的情谊,如今,如今你定是不会为了你可怜的阿姊与他作对的了。” 她叹了一声,续道:“过去你吃了很多苦,阿姊不愿意责怪你……你既提到那奉恩侯,阿姊也不妨与你知会一声,那齐易要娶的小娘子便是我的侍女阿露。奉恩军军纪严整,平日里绝难以混入主帅身边,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嫁娶当日,便是齐易身死之时。” 朱正廷恍然:“我想起来,阿姊身边确有一位侍女,阿姊还夸过她聪慧,剑术进步神速。阿姊既有了计划,当不会有差错。虽说如此,我堂堂男儿立身于世,岂有让阿露孤身入营的道理?到那一日,我定要助她一臂之力!” 陆清如道:“难道我便舍得让她只身返险?” 朱正廷忙道:“阿姊,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清如思忖良久,终于点了点头,道:“你长大了,是该为家国做点事。不过,九辰的那几位就别掺和进来了,我们报我们的仇,绝不想沾那九辰太子一丁点恩惠。” 朱正廷点点头,他本也不愿意夏侯坤亲身经历这凶险之事。 末了,又道:“阿姊,这二日夏侯坤宿在你府中,你不会想要……” 陆清如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还担心他的安危?难道你阿姊那般不堪,竟傻得在自己府中杀人灭口吗?” 朱正廷展颜一笑,道:“我的好阿姊当然是天下一等一善良的阿姊,既知道弟弟的心思,当大人有大量,不会再与他为难了吧?” 陆清如轻哼一声,道:“懒得理你,快乖乖回去歇觉!” 她转身欲走,又听得朱正廷犹犹豫豫说道:“阿姊……我还有,还有一事。” “什么事?” “我的眼疾,其实早已好了……我本不想隐瞒阿姊,但是……” “好啦,我都明白。” 陆清如笑着打断他的话,摆摆手,不再继续这话题。 姐弟二人沿暗道原路回到长公主府后便各自散去。 朱正廷回承极殿院中时敛声屏气,见无人察觉,方略略放下心来。今夜与陆清如一席谈话,终于解除多日来心中的一大疑惑,身心皆甚感轻松,回到房中,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一夜好梦的奢侈,自来到这书中,还是第一回。 为自己,也为了还能再见到陆清徐的夏侯坤。 ☆、999 翌日清晨,一丝花香飘入承极殿东厢房之内。夏侯坤闻香起身,执笔点墨,写下一句简明欢快的诗:新柳牵风影,暗香入画庭。 这时门外人影耸动,推开门,见是朱正廷。 他不知何时去弄了一套长公主府侍卫的甲胄来,手持红缨枪,笔笔直直挺立于东厢房外面一侧,听见吱呀开门的声响,偏过头粲然一笑:“你醒啦?” 夏侯坤端详了他一阵,满脸都写着惊讶:“你这是……” 朱正廷见对方看不懂自己的角色扮演小巧思,心头有些不悦,将红缨枪在地上重重一墩,头一扬,帽子登时摇摇晃晃似要落下来,差点坏一场好戏,好在他遇变不惊及时稳住。 甲胄不大合身,在他高高瘦瘦的身材上挂着略显宽大,只见他态度从容,将红缨枪弃在一旁不管,双手扶住高高的帽子,极是潇洒地说道:“太子殿下,今后我就是你的小兵,你的护卫!” 夏侯坤一怔,半晌,伸出手去,为他取下帽子,温声道:“这个太沉了,可以不用戴的。” 朱正廷知他藏着心事,也知道这心事与帝京一位旧人有关,只是这连日来旅途奔波,不及详询,而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也不可能为那些旧日的恩怨驻足,便忍住不提。 尽管如此,心底隐隐仍希望夏侯坤能轻松一些。 “你可想好了?”夏侯坤问道。 朱正廷迟疑片刻,坚定地点点头,道:“虽然你不愿我亲涉其中,可是那位小娘子是一位于我极为要紧之人,我必须得去。” “小娘子”、“极为要紧之人”,这样的形容从一个尚未婚娶的少年公子口中说出来,未免有些惊人,况又是朱正廷亲口说出来的,夏侯坤立刻忍不住想问这位“极为要紧”的“小娘子”是谁。 重逢以来,朱正廷好似对一切都是淡淡然的,他爱笑爱闹,从不掩饰情绪,可从未在某一件事上如此严肃紧张,可见在其心中,这位小娘子的地位当真是举足轻重。 夏侯坤无来由地发出一声闷哼。 思来想去,他仍是没有问出口。 清风朗日,二人相对,关于另一位姑娘的话题,不过直截了当地一句话罢了,却偏偏难以出言相询。 夏侯坤不知道自己现下是何等脸色,更猜不到自己早已脸耳憋得通红,他唯一可以拿得住的自己的心,此刻也说不清是何滋味了。 他原本已与祁望等人布置好一切,不用朱正廷亲自赴会也能成事,可是在他的计划中,或许会于小娘子的性命有碍,因此,朱正廷才坚决提出要深入敌营。 原来这世上有一位姑娘,于朱正廷来说是如此重要啊! 这样一想,夏侯坤立刻觉得心里特别地堵。九辰帝常赞他遇事不慌,是个可商量的人,哪里料得到自己孩子这会儿反常地在院中走来走去、走去走来,一言不发,像一只愤怒的大猫。 当事人朱正廷就在廊下看着他走来走去,满头雾水。 不一会儿,明昊的小脑袋出现在月洞门外。 “还以为你仍在睡大觉呢!”朱正廷打趣说。 明昊不服气地走出来,高举着手臂,右手掌心内稳稳立着一樽拇指大小的彩色琉璃葫芦瓶。 他走到近前,行过臣礼,才眨眨眼,兴奋地问:“殿下,哥哥,你们猜这是什么?” 夏侯坤心里满满的都是朱正廷的“小娘子”,哪里有心思同他猜谜语,淡淡道:“多半又是你从扶奚小道长那儿搜刮来的长生不老药,你倒是会护人,不想让小道长吃丹丸,便来拿我们试药。” 明昊边叹气边摇头,露出一种没有默契很是失望的神情:我们多少年的兄弟了,兄弟间试个药,那能算试吗? 朱正廷笑着从明昊手中接过那个小葫芦瓶,举起在阳光下转了转,又在手中摩挲了几下,这才旋开木塞,倒出一粒凑近闻了闻,道:“确实挺香的,不愧是莲溪教的绝世秘药。” 明昊眼睛一亮,喜道:“好哥哥,你也认得!” 朱正廷笑道:“莲溪教的七草混元丸独步武林,尊师真德山人又出自莲溪教,与家师乃是至交好友,故而我略了解一二。” 实则心内暗暗道:也不看看这书是谁写的……原作者在这儿,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好吗? 明昊很是开心。 七草混元丸极难制成,不仅是原料难以取全的缘故,更与制药者的能力有关,他不谦虚地认为,莲溪教、昆正派的传人中,鲜少有能在药理之道上与他一较高下的人物。 夏侯坤这时也整理好心情,闻言走过来,亦很惊讶:“七草混元丸近年来在江湖武林销声匿迹,正因难以寻得药引,你却是从何处得来的?” 七草混元丸的药引乃是一种重瓣藤花。它的果实入药有剧毒,其花蕊是七草混元丸一味极重要的药引,而它的花瓣制成粉末做成香料,则有致人晕眩的用处。 这种花,南方常有,北方极为罕见。重瓣藤花的果实入药,并不都是带有剧毒的,首先须是生长在邺京城郊皇城山山阴处的藤花,除此之外,其果实还须在将熟未熟、还带着青褐色钝羽状斑纹之时,取其种皮为引,方能发挥毒性。 明昊就等着被问这一句话,立时笑开了花,拍拍胸脯,极神气道:“这就叫天生搭档一世一双,羡慕吗?” 又道:“小道长去皇城山采药,我知道了,便托他去瞧瞧,虽说那藤花已有十年未曾开了,兴许这一趟就碰上了呢?没成想小道长竟真的采了来!只可惜,皇城山已被烧得草木不生,藤花不会再开了。我手上这一葫芦的秘药,可真算得上是举世罕有、再无可得了……” 懂药之人,更能体会到其中遗憾。 初阳东升,高挂枝头。扶奚小道长也来到承极殿院中,同众人见过礼,又好言相慰道:“思汀,你不要遗憾。这一回我去采药时,还遇到修宁道长,他也采了一些藤花去,说不定还保留着种子呢。” 修宁道长亦是出自莲溪教的行游道人。 明昊点点头,他心思活泼,不爱在一件事上反复纠结。 扶奚小道长又向夏侯坤道:“太子殿下想必也知道七草混元丸的用处罢。” 夏侯坤道:“此药服之筋脉俱损,常人不出三日即殒,若强行催动内力或输入真气逼出毒素,结果只会更坏,最为奇特的是,人殒后,绝检查不出任何异样,连本已伤损的筋脉亦全都恢复正常,仿佛没有中过毒一般。” 朱正廷点头道:“正是这一奇特之处,才成此奇药之名啊。” 扶奚小道长道:“用此药下于奉恩侯饮食之中,最为妥当。只是,殿下可要想好了,这种药是没有解药的……” 明昊用胳膊肘戳戳他,道:“对奉恩侯还需什么解药?太子殿下纵然再有善心,也不是用在此处。不过……” 他轻抚下巴,略一沉吟,道:“不过,七草混元丸也并不是无药可解。” 扶奚小道长和夏侯坤俱很惊讶。 只听明昊又道:“我听说,东海有一座药仙岛,岛上有一处死亡谷,谷中鸟兽莫居,却生有一种黑莲,正是七草混元丸的解药。” 扶奚小道长道:“竟有这样的事?” 明昊道:“有一回,我在研读《莲溪教药毒用典》的时候,偶有疑惑,去问师父,这才听师父他老人家提起过一次。虽说后来我再去问时师父便咬口不认了,可我还是记着的。” 夏侯坤与朱正廷互望一眼。 朱正廷听到这名字时,先是心头陡然一沉,接着脑海中模模糊糊出现几个人影,可一时还分证不清是谁。 由于同时存在着陆清徐和朱正廷本人的双重记忆,加之近来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因此在许多书中的地名、人名上,朱正廷总要反应一会儿才能依稀记起一些影子。 比如东海药仙岛。 他依着直觉,半晌,道:“去药仙岛不知要费多少时日,若是中了毒送去,未必来得及。若是在岛上中毒——可下毒之人怎会选择在有解药之地下手呢?可见尚无人证实过二者是否互为相克之物。何况,既是死亡谷,想来是只见人进去过,未见人出来的,既是如此,更可见谷中黑莲不过是轶闻罢了。” 明昊想了一想,仍觉不能就此否定,不过这个话题上也没什么值得继续分辩的,便道:“总之,是要给齐易下毒,又不是咱们中间有人中了毒,没有解药又有何妨?” 扶奚小道长甩开拂尘,双手合十,学着大和尚的样子,神态虔诚道:“善哉善哉。” 众人当即哈哈大笑,将什么东海、黑莲一齐抛诸脑后。 夜间澹台林从城内祁望处带回消息,驻守东海沿岸的海军舰队已拨出一万余人往奉恩城而来,将在奉恩侯娶亲当日作压阵之用。 夏侯坤的考虑是,悄无声息地除掉奉恩侯及其暗藏祸心的幕僚,对外则由祁望出面,稳住军心,不要用到一兵一卒是最好。 还有一件事,夏侯坤仍有疑虑。 奉恩侯府的人都知道,齐易此人,擅于阿谀逢迎,极能先意承志,既好财,也好酒,却不贪杯,也不娶妻。 夏侯坤琢磨来琢磨去,也只想到一个最俗气的理由:大约是这位小娘子容姿清丽,宛若……宛若仙人之姿罢。 这样一想,立刻又想到朱正廷言之朗朗的“极为紧要之人”,立刻便打住不再去想。 他信手折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横横竖竖划出一道道格子,同朱正廷等人将计划重又推演一遍。 夏侯坤所计议的是,他和祁望率军在奉恩军扎营的东首密林内等待,见势行动,澹台林潜入马厩放火,将巡逻兵的注意吸引过去,明昊和扶奚小道长则负责下药——将士酒水内的迷药以及齐易饮食内的毒药,朱正廷负责将小娘子平安救出。 朱正廷双手抱在胸前,沉吟片刻,道:“太子尊驾最好是不要动,若是奉恩军有异动,祁将军率兵来援也是一样。” 夏侯坤笑道:“难道我是什么挨不得碰不得的人?” 朱正廷道:“你毕竟是储君。” 明昊抢道:“哥哥先前的话说得欠妥,难道你以为我们殿下近年来少露锋芒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 他还未说完,夏侯坤的眼神冷冷扫过来,提醒他不要多话,他只好强自将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吞回去,心中却极是不忿。 朱正廷忙道:“好啦,我知道的,是我说得欠妥,我都知道的。” 众人便都很默契地转而讨论起早膳丰不丰富的话题来。 ☆、10 奉恩侯娶亲的三日之期转眼即至。 这一天,长公主早早遣了人来说自己预备斋戒,不便待客,请太子殿下和公子们一切自便,夏侯坤等人自然觉得这一说法甚好。 小娘子出嫁前被安顿在奉恩城东城门附近的一间大宅内,里里外外数百兵力层层把守,只有少许婆子丫头可早晚出入,为新嫁娘置办所需。 傍晚,朱正廷最后一个出发。在入城前,他心念一转,直奔竹林山洞而来。 这一次再来,已熟练许多。 他一路沉吟不语,径直走到密室金库内,细细观察,果见东南角压着一个铜盒,便走过去拨开金块,将铜盒取出来。 朱正廷见这盒子上了锁,用外力决计是劈不开的,一时又无利刃在手,略一思忖,从颈中摸出一物。那是五年前阿姊赠他的一串银匙项圈,他戴在身上从未取下过。 只见银匙轻旋,哐当一声,铜锁应声解开,打开来便看到盒内用光亮的油纸包裹着一本小册子和一块布。 朱正廷将册子取出,其中一本的封面写着《天下兵马总图》,翻开来,只见里面详述了祐德十六年以来九辰兵马于各郡县、塞要之处的分布情况,从兵力、兵种到指挥官的强弱、特点、变迁,皆有记载,甚至于何处用的马匹种类,由何地马场养育,无一不记录其中。 朱正廷简单翻阅之后,心下大为骇然:阿姊这些年竟用心如此之深,她从未放弃过复国的希望。 他又将那块布展开,原来是一张地图,所绘制的乃是一处迷宫似的山谷,并未标注地点。 朱正廷细细看过之后,心中已有计较,遂将册子和地图仍用油纸包好收在怀中,将巨门复原,走出石洞,又用长草将洞门遮得严严实实,这才往奉恩城方向行去。 不多时,便到了大宅内院,此时夕阳西下,暮气已重。 只见庭中东首贴墙处竹影耸动,他四顾无人,纵身一跃,掩身藏于竹丛之中。 庭院虽不大,却也有七八间大屋,各间屋内均是灯影绰绰,他一时分辨不出小娘子居于何处,只得暂且隐藏起来仔细辨听。 忽听得一声轻响,一个黑影蹑手蹑脚进了院子。 黑夜中面目瞧不真切,看身型姿态是个男子。他张望了一阵儿,欺近一间大屋脚下,不知从怀中摸出了一包什么物事,糊破了窗户纸,伸进去一根小竹管儿,不一会儿便听到屋内闷闷几声重响倒地的声音。 那男子又向左首间的屋子欺近了几步,正欲故技重施,却听得前堂有人说话的声音,接着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他立刻退回到原先那间大屋前,撑开窗户板儿的一缝跃将进去,身手极为矫捷,脚步轻灵几无声息,并未被那二人发觉。 朱正廷借着竹叶缝隙定睛一瞧,夜色中仍能辨出一袭朱红色的嫁衣,走在当先的那名女子正是阿露。 阿露走至蔷薇花架旁的石桌前停住,回身道:“今天宅子里怎么这么热闹?” 那将军模样的人回道:“夫人莫急,这俱是侯爷的安排。” 阿露冷笑一声,道:“今夜迎亲的队伍还没到,姜副将却先到了。若我没料错,我的身份,想来奉恩侯早知道了。” 她所说的姜副将,正是齐易的心腹手下。 姜副将不置可否。 但听得哐啷一声脆响,一间大屋内的烛台似乎被人掀翻在地,火光熄灭。接着一个黑影破门而出,一柄弯刀反衬着月光,寒意森森,杀气袭人,直逼阿露面堂而去。 朱正廷见势不妙,正欲飞身而出拦住刺客,却被一只大手掌捂住了嘴,腰间胁下的穴道也已被人暗用内力封住。 他着急回头,口中低声呜呜喊着,却不意与夏侯坤正面相逢。 夏侯坤心中关切,急道:“屋子里全是奉恩侯府的高手,你不要命啦?” 这边阿露矮身退后,刀锋划破了她的嫁衣,总算没伤着人。 姜副将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左手向上一挡,正对刀刃,对方立时收势,然而他早已运力在右掌,劲贯全臂拿住对方手腕,那弯刀掉落在地,叮铃作响余音不绝。 姜副将冷冷看了对方一眼,松开右手,往后退了一步,道:“大胆!” 来人登时大惊,喝道:“姜副将,你这是做什么!” 姜副将向右挪了一步,露出背后阿露的身影,道:“自然是保护侯爷夫人的安全。” 来人心知不妙,一昂首,道:“侯爷亲下的命令,今夜这女子是活不了的,难道你想反了吗?只怕你还没那个本事!” 他旋过刀锋正对阿露的方向,忽然手腕又是一阵酸麻,姜副将袍袖一拂封住那人腕间穴道,抢到他身旁夺过弯刀扔得远远的。 阿露同时奔到那刺客一侧,挥掌在其天灵盖击下,却不防被姜副将拿住了手臂,劲力立时削减地一分一毫不剩。 阿露大惊道:“你这是作什么?” 姜副将歉然道:“对不住了。” 说罢欺到她身后,向她颈后风府穴连点两指,阿露立刻晕厥倒地,姜副将忙扶住她,并轻轻吹了声口哨,竹丛后东首第一间大屋的三名侍女应声而出,将阿露扶进房内。 姜副将看着房门掩起,方回身向那刺客道:“我并非要违背侯爷之命,只是觉得那女子也是奉主人命行事,未免无辜,实在不忍。” 那刺客被点住穴道,不得动弹,便冷哼一声以明态度。 姜副将唤来几名士兵,将那刺客押到后院去了。 他微微叹了一声,忽道:“窗下的朋友藏了这么久,不出来见见么?” 夏侯坤与朱正廷身子俱是一震,绝没想到自己早已被发觉,朱正廷低声道:“还不快替我解开穴道。” 夏侯坤嘻嘻一笑,道:“我何时点过你的穴道?” 朱正廷一怔,动了动双手,竟是灵活自如。原来夏侯坤不过随手点了两下并未使内力,然而朱正廷当时心急阿露遇袭,气息凝滞,一时自以为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罢了。 他又觉好笑又觉生气,道:“幼稚!” 夏侯坤道:“你才——”又忍住不说,摆摆手,指着院中方向,道:“先别说这个,解决那一位才是要紧。” 朱正廷点点头,两人正欲起身走出竹丛,却听见簌簌声响,另一边,澹台林走出蔷薇花丛,轻轻一笑,道:“姜大人,多日不见,你可安好?” 姜副将见是他,先是一阵不自在,很快便稳住心神,道:“没想到竟是小侯爷到了,有失远迎!怎么不先与人知会我……只会侯爷一声。” 澹台林一脸假笑呵呵地坐在石椅上,姿态潇洒,道:“我与你们侯爷说知,好叫你们赶来半路截杀我么?我真是奇了,何时开始奉恩军的人偏要与我定南府的人过不去?大家都是一路吃一路喝一路血战沙场的兄弟,怎的如今却自相残杀起来?” 姜副将赔笑道:“这其中有许多误会,今后定不会再有这等事。” 澹台林道:“这个会不会再有嘛,你我都说不准。你说是不是?”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蔷薇花架垂下来的枝条,摘下一朵,凑在鼻尖闻了闻,忽然惊讶道:“姜大人,你也来见识见识,这蔷薇怎的生出如此异香,真是奇了。” 姜副将闻言走近,果然一阵奇特的幽香散发出来,萦绕其间,却不是蔷薇应有的芬芳。 澹台林又将花凑到姜副将鼻尖,姜副将立刻掩住口鼻,同时暗自运功抵御,扭头道:“小心中了计。” 澹台林哈哈一笑,道:“姜大人几时也中中我的计。” 他抢到姜副将身后,轻点其脑□□。重瓣藤花的花瓣所制成的迷药乃是一绝,姜副将终究无法抵挡,被点中穴位后更是不及呼喝手下便倒在花圃边。 澹台林立刻将花甩开,扑到他身旁,焦急道:“姜大人,姜大人!快来人!” 这时其余几间大屋,除了早已被他用药迷倒的那一间之外,纷纷有士兵破门而出,足有四五十人众。 领首的一人向澹台林躬身行礼道:“属下见过小侯爷。” 澹台林站起身,点点头,道:“快将你们大人扶进屋去,好生服侍。他神思郁结,一时想不到的,竟晕了,想来并无大碍,明日便好了。” 转而向另几名侍女道:“至于那位新娘子嘛,你们暂且不用服侍着,我有些话须得问问她,你们还是回避得好。” 那几名侍女却面面相觑,谁也不答话。领首的道:“禀小侯爷,那位娘子原是副将大人千叮万嘱叫我们不可离了跟前儿的,属下实不敢有违。” 澹台林笑道:“定南府的人不配吩咐你们做事么?” 领首的立刻道:“属下不敢,但属下原属奉恩军系,自然是要以奉恩军的号令为尊的。” 澹台林眉间微蹙,这是军中一贯原则,他也强拗不得,只好道:“既如此,便罢了。夜深了,有我在这儿,不会有人相扰,你们都退下罢。” 腹诽道:原想着将你们都打发了,我悄悄带着长公主走,眼下只好再招呼你们几个才行了。 待众位士兵退到屋内,庭中除了他空无一人,夏侯坤与朱正廷方才稍稍吁了口气。 朱正廷注意到夏侯坤平素用的束发冠上换了一支此前未有见过的藤簪,想了一想,了然地笑笑。 不一会儿,澹台林悄悄走过来在朱正廷肩上重重一拍,声音却放低了,向朱正廷道:“这位哥儿,您早将您那位‘极要紧之人’忘却脑后了么?我们太子殿下可比你忧心呢!” 朱正廷道:“屋里那些人……” 澹台林道:“我瞧你办事真是不中用,这当儿我早将那些人打发了,你倒好,叫我们忙前忙后的,这会子倒可以去小娘子跟前儿立功了。” 朱正廷道:“多谢小侯爷一番援手。” 澹台林忙抬手道:“可别谢我。我原是帮太子殿下,可不是帮你。” 朱正廷又向夏侯坤问道:“原说我们分头行动,你们怎么也到了?方才听他们所言,原来齐易早已知晓新娘子的计谋,万一今夜,他真下了死手,你不带一兵一卒而来,岂非白白送……” 他立刻忍住,没有将最后一个字说出口。 夏侯坤笑道:“齐易从不近女色,这一回反常得很,难道就许他瞧得出那位姑娘的计谋,便不许我们也戳破他的阴谋么?” 言至此,又不禁锁眉道:“他既已出手,便说明今夜奉恩军营的情况并不乐观,当有埋伏,恐怕不能依照原计划轻易潜入。” 朱正廷道:“我瞧未必。齐易只是瞧出来小娘子意图不轨,若是我们来一招出其不意呢?” 夏侯坤与他对望一眼,蓦地眼睛一亮,道:“妙极!我们仍是依照议定的行事来,原本不该出现的新娘出现了,他定会乱了阵脚!” 澹台林冷冷道:“可新娘子呢?” 新娘子早已晕过去了。 夏侯坤和朱正廷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末了,会意相视一笑。 朱正廷道:“罢了罢了,我本是想扮作送亲的小兵混进去,反正是要假扮,索性就来个大的!” 夏侯坤点点头,又道:“迎亲和送嫁的队伍看起来并未提前收到消息,想来是姜副将打算着解决过新娘子一事之后再下命令。如此正好,否则,一时半刻的我们还真的不知该去哪儿凑一队送嫁的来呢。” 当下三人俱进了新娘子所居大屋。 迎嫁队伍入夜方至,在那之前,新嫁娘需在房中梳洗打扮好,盖上红头纱等候。 夏侯坤在屋内巡视一番,取过一件嫁衣外袍递与朱正廷,道:“倒也不必太严谨。” 朱正廷接过红袍,往身上一披,展开双臂,在镜子前自顾自端详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连连道:“就这一次!” 澹台林仍如惯常般冷漠。他瞧不出这假新娘子有什么好看的。 这时去取龙凤烛、清香、莲子红枣一应物品的丫鬟婆子都已归来,正在门外候着。 夏侯坤立刻道:“红盖头!” 朱正廷端坐于床榻边,也道:“快快快!” 夏侯坤当即取过那红帕替朱正廷盖上了,又与澹台林整理好衣襟,一番手忙脚乱后,方向屋外沉沉道:“拿进来吧。” 房门应声而开,两列丫头婆子端着红烛、银盘、香果等陆续进来,站定在屋子中间等候吩咐。 夏侯坤和澹台林假装是奉恩军的高阶侍卫,是来护卫新娘周全的——他们也确实正在护卫这位“假新娘”的周全,如此一想,登时大有底气。 夏侯坤绕着众人检视一圈,却在最末一人站立之处停了下来,随即掩藏嘴角泛起的一丝笑容。 其时丫头婆子们都低眉垂首,不敢作声。 夏侯坤略一忖度,便道:“迎亲的人都到了么?” 领首的一个婆子道:“还需有小半个时辰呢。” 夏侯坤点点头,道:“小娘子略有些乏,这些虚礼也不必摆了,你们都出去罢。” 领首的婆子忙不迭地点头,招呼丫鬟们出房。 夏侯坤却叫住排在最末的那个丫鬟,道:“你留下,替小娘子梳洗。” 待婆子丫头俱已退下,夏侯坤闩紧木门,转过身,定定瞧着那个丫鬟,终于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朱正廷的目光被掩在红纱之下,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有些好奇,却不便轻易出声。 只听得夏侯坤极为严肃地对丫鬟说道:“你跪下。” 这时脸上涂得粉白玉面的明昊抬起头,一时哭笑不得,撒娇似的道:“说好的分头行动,自己管自己的,你们倒好,一个个打扮得大大方方就混进来了,哪儿像我,还得扮作一个姑娘!” 他望望坐在床榻上的新娘,瞧那高高大大的身形,当即笑了:“奉恩军实在混不进去,我只好来新娘子这儿想法子。” 朱正廷半掀开红纱,笑道:“只你一个?看来,还是小道长最有法子。” 明昊骄傲道:“那是当然。” 说话间,澹台林端过铜盆,明昊捧起一汪水,将脸上抹得红红厚厚的脂粉洗净,又接过对方递来的一方素色长巾擦脸,一张白白嫩嫩的少年脸庞映在众人眼眸,只见他高挺的鼻梁两侧还有几粒可爱的小雀斑,透着还未拭净的水珠,反衬着灯火的光芒,很是可爱。 屋外传来数声细碎的脚步声,迎亲的时辰到了。 一时锣鼓喧天,新嫁娘在婆子丫鬟们的搀扶下欢欢喜喜地上了软轿,直往城外奉恩军大营而去。 夏侯坤自往祁望所率军的所在而去,澹台林和明昊则换上素甲,跟着送亲队伍后面。 今夜的奉恩侯大帐中欢笑不绝,歌语丝弦之声久久萦于耳畔,小娘子被丫鬟们搀扶着,径往大帐不远处的偏帐处等候。 偏帐之中,隐隐约约仍能听到大帐中传来的悠悠扬扬的奏乐声。 澹台林遣退了闲杂人等,朱正廷亦一把掀开红头纱,嘱道:“万事小心。” 二人点头,澹台林道:“马厩在东边,我先去那头放火,再到南边佯装追刺客,你们也是,动静越大越好。” 明昊道:“估摸着这会儿小道长已将迷药下在酒水中,药力起效须一刻钟,这些人不足为患。只是齐易这个人极是谨慎,要将七草混元丸下入他的饮食之中并不容易,只得借助哥哥的剑术将他制服,再逼他吃药。” 他与朱正廷彼此对望一眼,略一点头,又向澹台林续道:“之后要对付的是巡逻兵,他们人数也不少。” 话音甫落,他耳朵一动,将手指比在唇间,“嘘”了一声,道:“有人来了。” 此时帐外人影绰绰,两个狭长的人影由远至近,由长变短,终于帐帘一掀,先是一个红红的笑脸出现在三人眼前。 ☆、11 但觉清风袭来,迷住众人的眼。 睁开眼,见一位美髯公笑眯眯地端坐在朱正廷身旁,左手持一紫砂质地的茶壶,壶身凹凸不平,如若树皮,上面简略数笔绘着一僧一道,最奇特的是,壶盖破了半边,从破损处悠然氤氲出淡淡的茶汤香气。 扶奚小道长则憋着笑在一旁把玩拂尘的灰须。 澹台林和明昊二人俱是一怔,紧接着一揖到地,向那美髯公恭恭敬敬道:“弟子见过师父。” 真德山人?他怎么来了?瞧这半盖儿壶,确是真德山人素持的信物不错。朱正廷细细打量身边这位宗师人物,只见他须发皆白,瞧着约莫五十来岁,穿着宽大的灰色道袍,满面红光,笑得眼儿弯弯,神情甚是亲和。 他将破破烂烂的小茶壶端起一饮,香茗酣然入肚,这才吐吐舌,摆摆手,笑道:“娃娃们好呀!” 一说话,便露了怯——真德山人乃是内功有大成者,声音遥遥可传至数里,甚为沉稳,可来人说话,倒还带了些旋律在其中。 明昊哈哈大笑,扑到那人身上,将他压在身下一通猛拳伺候。 那人咯咯直笑,边笑着边求饶:“痒痒痒——哈哈哈哈哈哈——好啦好啦——够啦——” 朱正廷暗暗偷笑,但不好表现出自己已然知晓来人身份,便等待一向有礼节的澹台林行过礼再说话。 果然,澹台林拱手一揖,道:“五殿下。” 这位假扮真德山人的调皮小孩儿便是九辰帝膝下嫡子夏侯凯,夏侯坤亲母弟,表字小满,因他出生那天正是小满节气。 夏侯凯笑着用力推开明昊,将衣服内藏着的棉布通通抖落出来,又扯掉假面和假发,顿感浑身轻松。 他踮起脚蹦了蹦,透着一股子自在的欢快。 明昊问道:“五殿下怎么也南下啦?这二年陛下不是吩咐让刘太傅加紧功课么?” 夏侯凯嘴一瘪,道:“我要同兄弟们在一处!” 明昊笑道:“陛下若是知道,又要罚你啦。” 夏侯凯道:“同兄弟们在一处,怎么都好!我才不要独个儿在帝京。你们不声不响就离开了,也不告诉我,幸好那日二哥哥提到一句,我才知道你们背着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玩儿,真不厚道!” 澹台林眉头一皱:“二殿下?” 九辰国二殿下夏侯凉夜,敕封卫王,是太子殿下夏侯坤的双生弟弟。兄弟两个出生时,正值清爽的夏日凉夜,便取此名。 朱正廷咳了一声,澹台林才从思索中抽离出来。 夏侯坤与夏侯凉夜一母同胞不假,可兄弟二人并不在一处长大,过往经历更是天渊之别,若论这二人关系之尴尬敏感,恐怕连陌生人也不如。既如此,二殿下怎能知晓夏侯坤一行人的行踪?这样看来,他们这几个人的行迹恐怕早已为人所知了。 朱正廷想到在密室中发现的那本《天下兵马总图》,想起陆清如的复国决心,想起奉恩侯假意迎娶新娘,再与帝京那位二殿下联系起来,一刹那间,背后陡生一股凉意。 他一把抓住夏侯凯的手腕,命令似的说道:“今夜恐有奇变,可顾不上你。你快走,不要叫任何人知晓,回去,回帝京去!” 夏侯凯一脸的莫名其妙,甚至有些不悦——你也不过是个年轻公子,怎么就想像我长辈一样,偏要压我一头?就算是宫里的长辈们也未必想压我,都可宠着我呢! 虽这般想,可念及“恐有奇变”之句,心便软了下来,道:“什么奇变?是有人想暗害我哥哥么?不,不行,我是绝不会逃跑的。” 澹台林和明昊也劝道:“二殿下心思难测,我们这一趟南下本是秘密行事,他却知道了,可见其早有预谋。陛下膝下皇嫡子只三位,眼下太子殿下和五殿下都在这情势莫测的奉恩军中,那位二殿下计较的是什么,一猜便知。” 朱正廷道:“夏侯凉夜有这份心思本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们怎的对他如此容忍?” 他直呼二殿下其名,倒是众人未曾料到。 当下也顾不得这些繁文缛节,叫都叫了,反正夏侯凉夜也不会亲自来追究。明昊道:“是太子殿下不让我们提的,殿下宽厚,尤其对这位……弟弟。” 澹台林扯了扯他衣角,他立刻噤口不说。 朱正廷心下叹了一声,暗自忖道:当初不过是依照心意和感受,粗粗写了一些人物的经历背景而已,哪想到他们自己成长,竟发展到这样不可控制的状况? 夏侯凯道:“我身体好,总是能帮得上忙的。” 朱正廷淡淡道:“你能活着就不错了。” 夏侯凯登时大惊,道:“那我哥哥呢?” 朱正廷道:“你活着,他就能活着。” 夏侯凯忙问:“您说,我照做。” 朱正廷接过明昊刚卸下的盔甲,细心地为夏侯凯穿好,又取下颈间那一串银匙项圈为他戴上,郑重地说:“在回到帝京,不,在亲眼见到皇帝陛下之前,都不要将这个取下来。若路上有人问起,便说是清如长公主府的人。你懂得易容之术,便不要以本来面目上路,一定不要忘记了。尤其你来时带的人,都不要再见。” 夏侯凯心中疑惑难以尽解,问道:“这又与清如长公主府有何关系?” 他将朱正廷的话在心中反反复复磨了又磨,他年纪虽小,但毕竟生在皇家,便是哥哥们尽全力保住他心中那一份天真烂漫,许多勾心斗角其实也见得足够多了,随即道:“无论如何,我照做就是。” 二人互向对方拳拳一揖。 明昊忽然开了口:“从奉恩城到帝京迢迢千里,五殿下孤身一人,我始终还是不放心。” 他看看朱正廷,又看看澹台林,最后目光落在扶奚小道长身上,恳切地望着他。 小道长温和地笑着,道:“今夜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原本是等事成后一同回帝京,现下也不过是提早一日二日。能与五殿下同路,我也觉得很好。” 他颇懂药理,功夫也不差,是个不错的人选,澹台林和朱正廷都觉主意不错。 明昊有些不舍,拉着小道长的手晃啊晃,连声交代着一路小心。 夏侯凯同小道长向众人点头示意,接着掀开帐帘,左右张望,见无人,便扮作两个巡逻的小兵匆匆离开。 明昊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思绪也不觉被他们牵扯。 帐中余下的三人此刻都觉心中有如一团乱麻,不知今夜等待着他们究竟是什么,许是黑暗的巨口,许是不息的漩涡。唯一庆幸的是,太子殿下预先有知,命祁望将军持太子金印从东海搬了兵来,纵然奉恩侯和夏侯凉夜结盟图谋不轨,万一双方交战起来,情况也还算不得太坏。 这时,听得帐外有脚步声笃笃传来,由远至近,一名侍女停步在帐外,朗声道:“娘子,将军请您过去一叙。” 朱正廷捡起红纱戴上,捏起嗓子应了一声。 明昊低低道:“哥哥放心,我就守在帐外。” 澹台林也准备出发往东首的马厩放火。当下几人互道珍重。 奉恩侯的内帐之中,只一软榻,一案台,和一幅经年日久裱过了十数次的画像。 画中女子作西域女子打扮,额前半遮着珠翠,清颦黛螺,露出一双明眸,眼藏琥珀,却看不到欢喜,亦没有哀愁,身姿娉娉袅袅,婉如清扬,令人见之忘俗。。 朱正廷站于画前,透着红纱,画中女子更添一丝朦胧的柔美,他看得出神,隐隐约约猜到这个女子是谁。 忽听得一个低沉略带些沙哑的男子声音道:“原来你真的没有死,陆公子。” 朱正廷回过神来,心下一凛,接着淡淡一笑,将红纱揭开,不作伪饰。事已至此,也无需同对方遮遮掩掩。 齐易站在画像之后,仍不露面,又道:“难道你连自己的生身母亲也认不出了么?” 画像上的,正是凤凰城主白炎之女,乃九辰国敕封容郡主、原丹斯国宣王妃。 朱正廷道:“我见到母亲画像便见了,还需得昭告世人画中人是谁、我将其认出来了么?” 齐易冷冷一笑,道:“你该跪下。” 他从画像后绕了出来,至此,朱正廷才见其全貌。 齐易的模样,在文臣武将中都算得上端秀方正。他两颊微微凹陷,看起来三十多岁年纪,鬓间却已有几许银丝,而听其呼吸吐纳之间,并非习练武功之人。 朱正廷总觉此人模样有些熟悉,道:“你就是齐易?” 齐易哈哈大笑,道:“难道你竟将我也忘了?” 朱正廷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物,很厉害么?任你是谁,既非我师长亲友,难道须得记住你不可?” 齐易笑而不答,宽袖一展,不知何时手上已多了一卷文书,泛黄的边角已微微卷曲,看起来已有些年岁。 对方信手一扔,那文书径朝自己而来,朱正廷不及细思,立刻伸手去接,正正握在掌心。 这一扔一接之间,朱正廷才刚稍稍放下的心神旋即又警惕起来。 适才对方这一手,蕴藏的内功并不弱。而先前听对方呼吸吐纳与普通人无异,想来是他有意隐藏实力而为之。 如此细细思来,朱正廷顿时不敢再小视眼前这位瘦削侯爷,而戒心更甚。 他微微垂下眼眸,瞧了一眼手中的文书,目光又转向齐易,问道:“这是什么?” 齐易故弄玄虚道:“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朱正廷哂笑一声,道:“你不必玩这种无聊的把戏,我并非三岁小儿,没什么好奇心。” 齐易却道:“若其中所写涉及你的身世呢?” 听到“身世”二字,朱正廷难免有些触动,可只犹豫片刻,便笑了一笑,将那薄薄一册文书卷入袖中,道:“既是关于我的事,这东西就归我了,我看或不看,什么时候看,观后是何心情、有何决定,都与你无关。” 齐易又是仰天一阵长笑。 朱正廷不愿再纠缠下去,暗自思量道:此时东边马厩的火势将起,须得尽早解决此人。 如此思量着,一只手已暗暗挪在身后,握住藏在其后一柄极轻薄的宝剑。 正要出手时,却听得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一抬头,见齐易双眸炯炯有神,脸上笼着一层黯淡的灯火星光,透出一股清冷的哀伤。 他定了定,缓缓道:“我未出仕前,是容郡主跟前儿一个卑不足道的家奴,是郡主送我入国子监读书。后来,陛下欲同丹斯国缔结姻亲之好,便认其作义妹,授公主封号,一应待遇比同诸侯,将其远嫁丹斯,后来,便有了清如和你。五年前,九辰挥军南下灭了丹斯,放火烧城的是我,杀尽丹斯皇室中人的是我,可这命令,却是皇帝陛下金口玉令。” 此言一出,外间弦歌声、吵嚷声,巡逻士兵踏在沙石之上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画像前桌上灯芯燃烧噼噼啪啪的声音,都被这深沉的情绪笼罩着,一时之间,仿佛万籁俱静。 沉默了好一阵,朱正廷道:“你的话,我听便听了,并不会当真。” 齐易转过身,凝望画中女子,神情瞬间变得温柔起来。 透过画布,仿佛当年那位如琬似花、绝代芳华的容郡主走到他身前,还像当年安抚尚是小孩子的他一般,轻轻捏一捏他的脸,笑着看他。 半晌,才转过身面向朱正廷,道:“我这样说,你定不肯信。其实密令皆在你手中,你一看便知。说到底,背负这些骂名,我一点儿也不在意。破城之前,郡主殉城,是我没用,没能救下她。她留下一双小儿女在凤凰花城,我便护她这一双儿女的周全。可千防万防,皇帝陛下还是知道了清如和你还活着的事。那时,丹斯人民时有异动,陛下为维护两边关系,便做出退让,封清如为长公主,却密令我将你偷偷除掉,毕竟,你是丹斯皇室最后一个男丁。” 他几不可查地微微叹了一声,续道:“凤凰城主白炎是个英雄人物,在他的护佑下,加之我并无杀意,你便安稳活了几年。后来,陛下不满我久未成事,才在一年前,密令拉普王火攻凤凰花城,目的其实只为除掉你。” 朱正廷一声冷笑,道:“说到底,这些俱不过是你随口一说,岂能立刻辨清真假?阁下所言,与我今日行事无关,若接下来阁下还要揪着此事不放,我便不听了。” 齐易道:“说来可笑,我小心谨慎多年,护住的,却不是郡主的亲生孩子。” 朱正廷身子一颤。 他很清楚,齐易说的没错。所谓宣王世子陆家清徐,并非宣王妃亲生,而是十多年前,走失亲弟的陆清如在凤凰花城雪山下捡来的孩子。 只是这件事几无人知。何况,都已过去了快十六年了,那些旧人,许多已消没于五年前那场战火之中。 朱正廷已无暇思索齐易究竟从何处得知此事。 几乎就在一瞬间,他想到了陆清如。与此同时,一切都好像很清晰了。尽管朱正廷不愿意相信——今夜这一局,就是陆清如的手笔。 朱正廷不再是过去的陆清徐,不再同陆清如同一阵线,消失一个月后回来的陆清徐,心里似乎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是陆清如的仇敌。今夜,陆清如只须坐看两边相斗,而不必顾忌所谓亲情。 正在他万般思绪纷乱纠缠之时,稍有不慎,竟尔岔了真气,右脚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好在及时稳住。 而雪山下少年人亲手植下的那一片漫山遍野的秋海棠,花瓣飘落在小溪上的情景,那时遇见的夏侯坤,他在树下舞剑,以及一整座城的血海深仇,这些画面一齐纷拥而上。 关于陆清徐的记忆碎片勾起内心深处最脆弱的那一部分情感,朱正廷感到此刻已然辨不清虚虚实实,一时痛楚难当,眼眶登时通红。 齐易微微一笑,道:“今夜无论你密谋的是什么,都不过是无用之功罢了。我同你讲这些,也只是念及你曾受郡主照拂,便叫你死个明白。她是那样的善良亲和,待你定如亲子吧。” 此时东面数丈之外隐隐似有火光冲天,紧接着百马嘶鸣,惊醒了九月沉闷的黑夜。 未几,数百支点了火的凤羽三叉箭齐齐直往被团团围在大营正中的大帐射来。 一个晃影间,齐易一个箭步绕到画像后,紧接着手持红缨枪从另一侧抢出,飞身向朱正廷而来。 朱正廷反应甚速,亮出长剑,正待运劲在臂,却惊觉竟无法催动内力。 齐易笑道:“难道你们有七草混元丸,我便不能有么?” 朱正廷当即心头一冷。 可是,不能就此放弃!帐外是明昊,不远处还有澹台林,营外是夏侯坤,他不能后退! 对方的红缨已直逼自己心口而来,朱正廷只得拼尽全力侧身挡格,正当焦急之时,寒光一闪,从斜后方疾窜出一个身影,挡在他身前。 只见明昊亦握着一柄红缨枪将对方武器黏住,各自出招,一时枪花连动缠斗不绝,变幻莫测,令人眼花缭乱。 明昊用不惯那红缨枪,可是他武功本不如齐易,正是间不容发之际,眼看着被步步逼退,尽落下风,也无可奈何,唯有强自支撑,只待再多一刻,澹台林能赶来就好了。 眼前又是一道白光闪过,朱正廷替他挡开齐易刺来的一招,同时连挽数个剑花将对方的红缨枪黏住,忽然间剑上劲力尽数卸去,往后一个翻身。 齐易此时全身劲力都在□□之上,一时无可卸力,只好双足向后连点数下,强撑着下盘不致往前跌去。 齐易一时怒不自胜,佯装回身去刺明昊,实则虚晃一招,并未用力。待朱正廷上前来救时,枪柄猛地向后一抖,朱正廷一时不妨被枪柄击中,腕间登时酸麻,忙退身而后护住周身要害。 这时齐易倒转枪头,刺向朱正廷心口。 朱正廷脑海中灵光一闪,竟直直用右手去挡,明昊着急大喊:“小心!” 呲的一声长袖裂开,朱正廷右手臂被划出一道深深长长的血痕,露出被鲜血染得殷红的手臂。 那右臂距腕间两寸处,凤凰花城城主白氏的门徽在血光之中愈加触目惊心。新的鲜红的伤痕横亘在那凤凰花中央,似乎将它劈成了两半。 此时红缨一颤,银枪落地,齐易一时难以相信眼前所见,颤声道:“你……你……” 他没有料到这一幕——明明长公主府的人告诉他,陆家真正的那位小世子早在十六年前就在雪山下走失了,而白氏一向注重血脉传承,非亲子绝不会纹上凤凰花徽。怎么会,怎么会! 朱正廷直视着齐易的眼睛,露出苦涩的笑容。 他永远不会告诉齐易,这以假乱真的徽纹,是前一日陆清如将他叫去,用特殊的材料画上去的。陆清如想的大约是让二人相斗时,真真假假,分证不清。可没想到在这一刻竟令得朱正廷险中求生。 齐易忽地呕出一大口血,双手捂住心口,他低下头,那里明晃晃颤动着的,是一把剑。 他委顿在地,似笑非笑,不再理会各人。末了,他强支撑着站起身,艰难地,缓慢地向昏黄灯火中的画像走去,终于扑通一声跪在画像之前。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生怕玷污了画中人,他不愿令她着恼。 “郡主,我怎么,我怎么看不清你的模样了……郡主啊……郡主啊……” ————————————分隔符———————————— [关于本章出现的新人名的一些说明] [书中书] 夏侯凯表字小满九辰帝嫡五子 16岁 p.s. 小鬼出生那一年的小满节气其实是在他生日的后一天,但是我觉得小满很合适这位活泼欢快的小殿下~就假装不知道啦! ☆、12 明昊爬起来,冲过去将倾倾欲倒的朱正廷扶住,见他双眼望着那画像,想起先前在帐外听见的那一番关于陆清徐身世的话,心下一叹,将那画像小心地取下,细心卷起收在腰间,向朱正廷道:“画像我收好了,你不要难过,我们这就去和殿下他们回合吧。” 朱正廷点点头。 七草混元丸的毒素正在吞噬他的神经,他紧紧咬着嘴唇,面色如霜,强装镇定。 待走出帐外,箭雨已歇,想来是齐易着人埋伏在外发起箭攻,此刻已被太子殿下所率军队制伏。 却不料数顶灰白帐幕间火星蔓延,眼看就要烧起来了。 朱正廷强自支撑着,却走不快。 同时,心里又很是担心营中奉恩军的人未能尽除。明昊与齐易打斗时已费了大半功力,此刻自保都难,还得顾着自己,万一有人杀出来,正是最坏的情况。 他定了定神,道:“思汀,你先去同小侯爷会合,待确认他们一切安好后,再来找我。我便守在这儿,哪儿都不去,不会有事的。何况,我现在中了毒,走两步都难。” 明昊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道:“我们慢慢走,好不好?约好的戌初一刻会合,彦俊很快就到了。” 朱正廷还想劝他,却只能沉沉地咳嗽着,说不出话来。 忽听得马蹄声急急,从燃烧着的帐火中,猛然冲出一人一马。 马上之人望见他们,加快速度,眨眼便至他们身前,一跃而下疾奔过来。 明昊喜道:“殿下!” 夏侯坤从他臂弯间扶过朱正廷,大半个身子都由他倚靠着,急急向明昊问道:“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 明昊神色一黯,道:“受伤都在其次,齐易那贼子不知从何处弄来七草混元丸,他使了计谋……哥哥,哥哥这是中了毒了!” 夏侯坤登时大惊:“怎会!” 明昊道:“奉恩军的饮食哥哥未曾用过,胭脂、水粉也都是小娘子用的,小娘子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想来,便是那——” 夏侯坤喃喃道:“是那红头纱……” 原来齐易早料到他们会行此险招,明知小娘子身份暴露仍会伪装入营,他便来了一招将计就计。 朱正廷苍白的脸上透出一笑,喉间隐隐有血腥味,硬生生咽了回去,道:“这叫,不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好在,齐易他……他已经……” 夏侯坤忙打住他的话,道:“别说话,小心动了气,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又向明昊道:“齐易早有埋伏,祁望已将他们制伏,彦俊带了左路军去追逃兵。今夜一切已定,不用再担心什么了。只是先前忽有箭攻,我担心你们在营中受伤便先来了。” 明昊道:“殿下也该让侍卫护着。” 夏侯坤望着气若游丝的朱正廷,道:“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风卷来一阵浓烟,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大火弥漫,掀翻了一座又一座灰白的帐篷,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比之先前更令人不寒而栗。 瞬息之间,明昊和朱正廷只感到一股强烈的力量抵入他们肩臂,不及对抗,立时几个趔趄摔出丈许。 恍惚间,似乎望见夏侯坤身旁的大帐倾倒,顷刻间那高高瘦瘦的身影便被掩入灰布烟尘之下。 倒在一旁晕了半刻,明昊才强撑着意志令自己清醒。 他揉揉眼睛,急忙奔过去用双手不停奋力扒开压在夏侯坤身上的尘土和帘布,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见他露出了头。 夏侯坤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间的雨露空气,又忍不住闷闷地咳了几声,才踉跄着站起来。 又听得呜咽之声遥遥远远地传来,不知是人声,还是掠过烈火的风声。 远远地听见马蹄声作响,整个地面都似在随着剧烈震动。祁望和澹台林率军赶到,他二人勒住缰绳停在太子殿下数丈之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夏侯坤身前。 祁望语速虽快却不慌乱,道:“殿下,奉恩乱军已被尽数羁押。” 夏侯坤半侧过头,尽管火还在燃烧着,山风已抚平了半夜的喧嚣,此刻月光在他侧脸的棱角上结成了霜,几缕发丝散落鬓间,略微有些凌乱,他微微皱眉,道:“凉夜呢?” 祁望道:“二殿下并未亲至,应是与齐易书信往来。” 夏侯坤道:“这件事让枢密院暗中去查,不要透出风声。万一与凉夜无关,莫要让他寒心。” 明昊正欲反驳,却被澹台林用眼神止住。 澹台林已注意到朱正廷神色有异,问道:“陆公子受伤了?” 夏侯坤点点头,道:“他中了七草混元丸的毒,眼下我们得赶紧出海,去药仙岛寻解药。” 朱正廷捺住他的手腕一紧,用力睁开眼,强撑着一口气道:“不,不……你不能去!” 祁望道:“殿下放心,我可以护送陆公子出海。” 夏侯坤摇摇头,道:“你留下,要稳住奉恩城和南边的军心。思汀懂医术,彦俊剑术高超,他二人护我不难。” 朱正廷将他的手腕握得发白,仍是坚持道:“你不能去!” 夏侯坤说话一向亲和,这一次的语气却甚是坚决:“上一回你说一定会再见的,一等便是两年。这一次若是不与你同去,下一回可不知又要再等几年了。” 朱正廷心里着急,他最是能明白夏侯凉夜心思的人,知其必不会对夏侯坤手软。此一去,遥遥东海,不知夏侯凉夜又会生出何等诡计来对付夏侯坤。祁望虽有手腕,文韬武略样样不输,可毕竟是臣属,若无太子殿下坐镇,一旦事起,凭他的身份,绝难压得住。 他想继续劝,可也只是嘴唇翕动,已无丝毫力气。 一轮残月孤照天边,七草混元丸的毒素在朱正廷体内游走,渐入四肢百骸,他终于支撑不住,晕死在夏侯坤臂弯内。 大海苍茫无际,浪花不断拍打着礁石,日夜未曾止歇。 一人一船,在东海之畔默默守着,数年如一日,未曾改变过。 清晨,雾气还未散去,老船夫远远瞧见有人来到,起身整理好蓑笠,扶起船桨,朗声问道:“客官可是要出海?” 夏侯坤跃下马,将手中缰绳交与身后的祁望,又从马车上将朱正廷扶下来。昨夜明昊施了针,暂缓其体内毒气蔓延,这会儿勉强还能走动。 前方澹台林和明昊大步流星先行跳上船。 “船家,去药仙岛。”祁望上前去,摸出一锭白银递与船夫,补充道,“人安全送到,还有赏金。” 船夫一怔,立时便回过神来,扬起风帆,答允道:“海上风浪大,诸位小心了。” 夏侯坤上船前,向祁望低声嘱道:“有人问起,便说我在回帝京路上,万勿让人知晓东海之行。” 祁望点点头。 这是夏侯坤第一次走海路,以往四方游历时,所行江流湍急之处虽也不少,但这海上的风浪却远非江流可比的,只还不至于狼狈呕吐。 待风浪稍缓时,夏侯坤便走出船舱,远眺大陆,直到祁望与那几匹高大的马儿化作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上。 窝在舱内的明昊却是一副与旁人截然不同的倒霉模样,他此刻腹中翻江倒海,正在独力顽强抗争中,发出令人深思的问题:“我为什么要上船?” 澹台林斜倚在舱门,望着夏侯坤落寞的背影,又回过头,向明昊淡淡道:“你还是省省力气,别说话啦!你呀,信心满满说要给人下毒,结果毒没下成,自己人倒先中计了。” “我也不想的!” 虽说明昊倔强,嘴上绝不肯服软的,此刻又感到受了委屈,可实在无力辩解,也只得认清现实,将昏昏沉沉的脑袋深埋在臂弯,一会儿便睡熟了。 澹台林只是随口一说,见此刻明昊的委屈模样,心里略略感到自责,想出言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 朱正廷声音虚虚地道:“本是我……没注意那红头纱有……蹊跷……” 澹台林忙道:“是我胡乱说话,你千万不要多想,快歇着罢。” 朱正廷淡淡笑道:“只是这一去,你们殿下……” “我怎么啦?”渐渐习惯了大海波涛的夏侯无虞弓腰走了进来,没等回答,转而道,“彦俊的先天五绝剑法已是炉火纯青,护我一人不难,便是伤了,还有——九辰第一神医的明昊大夫坐镇,我啊,一点儿也不担心。” 澹台林不禁笑道:“思汀术精岐黄,药理确实修得不错,师父也常夸赞他,可一到治病救人的场面,就全无用处。待治好了这一处,那一处又坏掉了,常常是手忙脚乱鸡飞狗跳,故而人送佳称——正乃九辰第一庸医是也。” 夏侯坤笑了一笑,又道:“药仙药仙,既唤此名,想来岛上奇花异草甚多,风光一定不错,都说风土养人,那样的地方是不会有坏人的。虽说那座山谷唤作死亡谷,我看,也未必凶险,不过是个噱头,想来是岛上有人居住,不愿被人打扰,才想出这个法子。” “我曾听扶奚小道长说,东海药仙岛是个顶好的疗养之地。”明昊忽然醒了,“说不定,上面真住着药仙!” 是啊,一定要有啊。夏侯坤笑而不语,在心中暗暗祷告着。 感慨间,忽起一道大浪,重重拍打在船舷,诸人登时一个不稳东倒西歪,明昊更是被摔出船舱,四仰八叉地横在甲板上。 老船夫双手牢牢握住叠桨,高声道:“小心了!” 又一道惊天巨浪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高高扬起,还未待反应,沉沉的水幕瞬间砸向这一叶扁舟,不给丝毫喘息的机会。 众人皆猝不及防跌落海中,待挣扎着浮出海面,边抹去脸上水痕边高声唤着各人名姓时,却听得那老船夫在数丈之外高声叫道:“药仙岛就在前面不远!对不住,我得赶回去吃饭了!诸位,再会!”摆摆手就算是作别,摇着小桨一溜烟似的跑了。 这下所有人都傻了:再会个屁啊,人都要没了。 还能怎么办?游呗。 不会游水怎么办?现学呗。 好在老船夫厚道没骗人,药仙岛确实已在咫尺——相对内陆来说。若是大海能温柔一些的话,游上半个时辰大约可以到达。 夏侯坤喝了好几口咸咸的海水,也顾不得游水的姿势有多拙劣和滑稽,似鱼儿一般划到挣扎着的朱正廷身边,将他负在身后,拼命朝着远处小岛游去。 从东海渡口出发时朝日迎上,霞光初起,正是难得的好天气,哪想到途生变故,待一只手攀住药仙岛那长长渡口的木桩时,已是暮色四合之时。 诸人借助木桩陆续爬上渡口,先是在石板上躺着,呆呆望了一会儿天,身体已是筋疲力竭,心中皆是五味杂陈。 明昊又发出那句令人深思的拷问:“我为什么要来这儿?” 还是夏侯坤最先爬起来,汨汨的海水裹挟着细沙从裤管、袖口还有发梢淌下,缕注不绝。 他将朱正廷半揽半扶着起来,紧接着其余诸人也都爬起来,拧干衣衫间的海水,便准备向岛中行去。 澹台林一看,装着银两和衣裳的包袱被大浪击飞无可避免,所幸悬在腰间的佩剑未丢,也算安慰,倒是明昊连声大叫道:“我的小葫芦瓶呢!我的小葫芦瓶不见了!” 夏侯坤拍拍他的肩,道:“好啦,这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以后总还会有的,也说不定过一会儿它就回来了。” 明昊委屈道:“那不一样。”歇了口气,又大叫道:“那是小道长送给我的!” 他嘟着嘴,闷闷不乐地跟在前行的人身后。 诸人行至岛上,见数里外有一石亭,亭后是百级石阶铺成的上山之路。山间薄雾环绕,天然秀丽,漫天遍野灼灼开放着一种形似满月、白如月华的花朵,间杂着一串串淡黄色的香花,散发着淡而悠长、清冽透人的香味。沿上山的石阶望去,隐约可辨得白色屋苑的尖尖一角。 迈步上阶前,夏侯坤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忽道:“我瞧这船夫不简单。” 朱正廷听见这话,噗嗤一笑,声音仍是很微弱地道:“当然,人命不重要,赏钱也不重要,只有吃饭重要,我看,这世上谁也不及他智慧。” 几人笑了笑,正欲登阶上山,忽听得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从身后石亭旁的矮松林间传出:“早早来报有人闯岛,我瞧多大阵仗呢,原来就四个人。” ☆、13 岛上一阵疾风卷起,林叶簌簌作响,数十名身着白衣的武士从矮松林中纵身跃出,手持短刀,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 一位身着水色衣衫的小公子晃着折扇,从一众弟子身后缓步踱出,只见他以木雕为簪,束发粗带,眼睛以下用白纱蒙住,而眉眼间笑意动人。 这位小公子个子不算很高,年纪想来与明昊等人相仿。 他眼角泛着笑,眼神却不住打量着夏侯坤等人,刹那间,他笑容一怔,目光停在了澹台林的脸上。 澹台林被他盯得心里发毛,立刻回瞪过去。 没想到这小公子竟笑着走到他身前,以折扇为指,轻点其鼻尖,笑问道:“这位小公子眉目如画,神态可亲,我很是喜欢。不敢请教小公子年方几何,朋友多否?” 澹台林大惊,脸登时涨得通红,急忙往后一跳,生怕再被他戏弄,结结巴巴地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明昊看见素来稳重英武的小侯爷这副害羞模样,心里一下子乐坏了,只得低下头,强忍住笑。 夏侯坤将澹台林拉至身后,执礼道:“在下昆正派弟子夏——” 他停了一停,续道:“在下昆正派弟子蔡徐坤。这几位是我的师弟,并非无名小贼,此行是往死亡谷寻药来的。” 蔡徐坤?朱正廷朦朦胧胧间好像听见这个名字,又不敢肯定——一定是七草混元丸的毒性太强,自己竟出了幻觉。 闻言,那小公子立刻放下绷紧的神色,眼含关切,问道:“你夫人的病很严重吗?” “不,不是夫人,在下尚未……尚未婚娶,其实是,是……” 一向遇事不慌的夏侯坤也为这天真烂漫的小公子乱了阵脚。 明昊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心道:还得我来。 于是大踏步上前,骄傲地昂首,话还没出口,便被遥遥传来的声音打断。 “长靖,怎么能让孩子们在客人面前动武?” 又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位青年男子。 待得他落地站定,转过身来,诸人方才看清,倒是一位端方知礼的翩翩公子,只是面色如霜,身形瘦削,看起来有点先天不足。 “长靖?”澹台林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愣,又细细地打量那位小公子上下。 他也曾认识一个叫做长靖的人。准确地说,是沃可族送到帝京学习邦国礼仪的王子,沃可族的王姓是叶。 叶长靖初到帝京时,并不会讲帝京官话,常感孤单。偶然一次在书苑读书时与澹台林相识,没想到这位小侯爷是个面冷心热的人物,竟耐得下心来教他诗书,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两人就此结下深厚的感情。 只不过,亦是在五年前,西边的沃可族发生内乱,易了主。叶长靖乃是原王族的嫡系王子,彼时虽远在帝京,远离家乡战乱,可仍有重重不可测的危险。待小侯爷从永嘉郡回到帝京时,叶长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真的是他? 久久,澹台林的眼神未有挪开那位小公子身上一分一毫,可对方蒙着大半张脸,并看不清楚,何况五年过去,各人模样均已大变,便是坦坦然面对面,也未必立刻能认出来。 那青年男子看着神色怔忡的澹台林笑了笑,向夏侯无虞等人作了一揖,他动作潇洒,既不倨傲,也不卑微,朗声道:“在下陈千野,这位是我的表弟叶长靖,方才多有冒昧,还望勿怪。诸位远道游来,想必已是很累,若无急事,不如明日再议,今夜便先在敝阁歇下。” 四人回了礼,夏侯坤方道:“今日有幸,承阁下盛情,只是我这位朋友病势汹汹,恐怕不能再等。” 陈千野看了一眼夏侯坤肩后的朱正廷,心下了然,当即道:“诸位远来求药,本该满意而去,只是阁下所求的药,乃是死亡谷中的千年黑莲,在下虽居于岛上多年,却从未进过那死亡谷,亦从未见过有活物从那里面出来,恐怕,要叫贵人失望了。” 夏侯坤道:“烦请公子辟出一间屋子令我能安置他便好,至于那死亡谷,无论如何,我也得去探一探。过去没有人活着出来,未必今后没有。” 众人皆是一惊。 朱正廷身子一晃,拉住夏侯坤手臂,气息微弱地说道:“你,你不要返险,不要。我有……有地图。”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一探,啪嗒一声,掉落出一个油纸包。 明昊忙俯身捡起递与夏侯坤。 夏侯坤将那油纸层层打开,里面的册子和地图还未被水浸湿,当他看到那册子上“天下兵马总图”六个大篆字体时,眉头微微一皱,旋即放松,将它隐在油纸背后,又徐徐展开那张地图。 众人皆凑过来瞧。 明昊喜道:“还是哥哥有法子!竟弄得着地图!” 陈千野也倍感欣慰道:“如此甚好,诸位不妨先上阁去暂作休整,在下立刻着人置备所需,作入谷所用。” 夏侯坤等人道了谢,几人径往山上楼阁而去,只澹台林有意放慢了步子,同那位唤作叶长靖的小公子走在后面。 朱正廷醒来的时候,立刻清楚地从外面透进来的狡猾的寒意中感受到,秋天来了。 其实,他还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来了,还是仍在病中。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可是醒来之后,又记不清楚了。 有一个片段是他蒙着眼,执剑在廊下,看着院中一株亭亭如盖的大树之下,有一个少年人窄袖回鸾、剑动花飞,少年人的身后,是连绵的雪山,还有漫山遍野的火红花影。 而下一瞬间,他好像伏案在高二那年暑天的课桌上,窗帘被风儿吹起,透着淡淡的光影,蔡徐坤正在他身边读书。 他喃喃说:“坤。” 少年人闻声,收剑回身,到他近前,温言道:“怎么啦?” 他已分不清自己是在书中还是在课桌边,亦难以琢磨自己究竟是陆清徐,还是高中生朱正廷。 无论是谁,无论在何处,他唯一清晰感知到的是心中负累。有一句话他很想说,却一直没有说出口,无论作为陆清徐还是朱正廷,似乎都很难有勇气说出这一句话吧。 可是,这不是在梦中吗? 梦中的人,是不是可以任性一点? 朱正廷笑了。 他说:“我只想说,我是想说,我觉得我挺喜欢你的。” 风儿一吹,飘飘然下起漫天花雨来。 花瓣落在掌心间,还未完全握住,梦便醒了。 朱正廷忽然意识到,关于陆清徐那一块缺失的记忆,似乎又补全了一块。可是,明明真正喜欢蔡徐坤的,不是陆清徐,是朱正廷啊!可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动心的那个少年人是夏侯坤,却不是书外的蔡徐坤呢? 他勉力爬起来,倚着窗棂,望着千野阁客院中一丛一丛依藤架垂条而下的藤花。 这一丛岛生蔷薇花开繁茂,白色花蕾外泛着浅浅紫红色,晕染出一团朝霞。待到晚夏时,花开满树,最是素雅可观。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将肩头的薄裘裹紧了些,手炉中的炭气沉沉,催人入睡。 大概是听见响动,夏侯坤从外间走了进来。 思虑了大半日,朱正廷已有些倦意,见他进来,仍是强撑起精神笑了笑,道:“你去过死亡谷了?” 夏侯坤道:“有你的地图指引,自然一切无碍。天幸救了回来,否则,否则……” 他说不出要以命相殉这样的话,可是,若人真的没了,就算权力无极又如何?活着,只是一种形式,而认真活着,便是君主的责任。他只知道,痛痛快快地好好地活着,便再做不到了。 朱正廷迟疑了一下,问道:“你认识一个叫做蔡徐坤的人吗?” 他依稀记起来上岛那天,夏侯坤对千野阁主自报家门时提起的那个名字。 夏侯坤一愣,随即笑道:“你忘啦!我生辰那天,在屋顶,你说了好几遍‘蔡徐坤,你再不起来,我就替你许愿了哦’,我便记着了。” 朱正廷感到有些失落。 尽管听来很不可思议,可他还是希望蔡徐坤也来到了这个世界,与纷繁尘嚣的书外世界完全无关的这个世界。 同时,矛盾的是,他又不希望如此。夏侯坤这个身份,看起来光鲜,其实藏着说不尽的苦。他作为作者,没有人比他更能知道,这个太子殿下的身份有多苦、有多难。 朱正廷觉得很神奇,没想到在书里,他已走过一段不长不短的黄泉路。 是夏侯坤将他拉了回来。 朱正廷想起自己写书之时,翻阅书页,不过短短几行,寥寥数笔,便写尽了一个国度的百年。那时候,哪里想得到这许多曲缠情节。如今身在其中,才微微懂得人生难为,虽知道结局,却仍是骨鲠在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随即想到齐易,容郡主,想到背负国仇家恨心结难解的陆清如,想到还未露面的那位皇嫡次子,他忽然感到一阵一阵的难受。 “有笔吗?”他轻轻问。 夏侯坤微微点头,取过一只小篆笔递给朱正廷。他知道朱正廷不习惯用大狼毫笔。 朱正廷在窗格上铺开一张淡白的信笺纸,用小篆笔在上面认认真真地写着: 「如果你问我对于笔下的人物有没有倾注情感,我会回答当然。 若你问我,是否对每一个人物都倾注了同等的爱?若做不到如此,那么,那些被有意无意忽略的、言之未尽的人物,他们的心情无人过问,他们的人生,该怎么办? 我的回答是,即便是单薄纸页上的众生凡人,也有作者的力量也无法改变的执念。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无?说到底,你又如何分辨你问我问题的这一刻不是虚无,而我手中书页里描绘的便一定是虚无呢? 我无法承诺对每一个人倾注同样的爱,因为他们的人生依然在他们手中,而不完全由我掌控,亦不会因为我的爱恨而得到更多或失去什么。 我所祈愿的是,那些冷冰冰的字里行间,在我心中活生生的可爱的人们,我们约好,说了再见,就一定再见。 ——Z大中文系朱正廷」 写完,将那短简折得方方正正,又将放在一旁的宣王妃画像拿过来,从画轴的缝隙中将短简藏进去,藏得严严实实的。 他不舍得将这段话弃在一旁随风遗忘,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这古檀画轴合适储藏一些心事。 夏侯坤看着他一笔一划写完,看到最末,朱正廷在上面写的那个名字的时候,他挪开眼神,像是不愿意见到这几个简简单单的字一样。 仿佛只需三个字,就能将他灵魂抽离。 “做书中人有什么不好?” 夏侯坤望着窗外盛开的粉色蔷薇,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朱正廷想了一想,道:“大概是因为,太不自由了。” 可他又觉这个理由不妥当,即便是书外的人,又有几个是自由的呢? 夏侯坤轻轻道:“书中人的不自由,恰恰是幸运的。至少他们分开了,还可以怨怪是那说书的笔没有动心。” 朱正廷心中一动。 他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对面那个人的孤单。 孤单这个词他很熟悉,坤这个人,他亦很熟悉,可是孤单的坤,他过去从未想象过。 像大海一样,坤的孤单,永不可测,永不可知。 夏侯坤转过脸来,露出明朗的笑容,问道:“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朱正廷垂眸一忖,笑道:“你一定在想,这岛上的花儿生得好看,该怎么在帝京也种上一片,是不是?” 他忽然又记起来,两年前在西为山下,久在西域的陆清徐说想念小时候在邺京城见过的海棠花,后来,夏侯坤果真为他植了一片海棠花溪。 夏侯坤点点头,又道:“谢谢你。” 他想谢谢的是,因为有你,我才不那么孤单。不过,他想,即便不这样直白地说出口,朱正廷也一定能明了。 ————————————分隔符———————————— [关于本章出现的新人名的一些说明] [书中书] 陈千野(陆立农)东海药仙岛千野阁主 / 丹斯国末代王 陈王殿下 21岁 叶长靖 沃可族嫡系王子 18岁 p.s. 千野和立农的意思是真的可以联系起来的吧,勉强一下好叻~ ☆、14 入秋以后,到了夜间,尤其是凌晨时分,他胸口便时常感到强烈的闷塞之意,犹如千斤巨石压迫,难以成眠,最严重的时候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是征战西南在烟瘴林子里染上的毛病,三四年了,该试的法子都试过,总也不见好。 关于这毛病,还有一则轶闻。 九辰帝素来爱重言官,鼓励御史台不要畏惧贵胄强权,广开言路。便有一名闲得发慌的小吏脑子一抽递上一份奏疏:皇太子后天不足,怕是肺痨,储君事关国本,须身强体健者担任,例如冬天依然坚持用冷水洗澡的皇五子。 这一奏,当时年仅十四岁的夏侯凯吓得瑟瑟发抖——怎么我坚持用冷水洗澡还能惹一身臊呢? 九辰帝倒没疑心是小儿觊觎皇位,却也实在被这小吏气得不行——你竟然说我儿子后天不足?你——你才后天不足!当天早朝便将那名毫无眼力见的小吏痛骂了一顿。 此事过去后许久,九辰帝在某个深夜又想起这封奏疏,立刻派亲卫把那名小吏从被窝里拽出来押到深宫御前,又训斥了半宿才算解气。 说回此刻,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夏侯坤强自忍住没有咳出声来,暗夜之中,凭借一点星光,站在院中透气。 蓦地里,他耳朵一动,有人轻轻拉开门走了出来,听声音,像是从朱正廷的房间那边传来的。 夏侯坤有点疑惑。这座岛上,有什么是值得大病初愈的朱正廷暗夜不睡的呢?他立刻便想起上岛那日随同死亡谷地图一同掉落的《天下兵马总图》。 其实,结合陆家的身世背景,这本册子的意图太显然不过。可他从没开口质询过朱正廷。 不是担心朱正廷余毒未清、动气发作,而是他从来不曾想过要怀疑这个人。他当然明白为君者不能太倚仗某一个人、不能全然信任某一个人,可是,朱正廷于他而言,毕竟不是旁人。 神思游走间,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回头,朱正廷站在星光之下,眼睛亮亮的,唇边还挂着简简单单的笑意。 “睡不着吗?”朱正廷问道。 夏侯坤“嗯”了一声。 朱正廷神秘地将手指比在唇间,道:“嘘,不要暴露我的秘密啦!” 他轻快地说:“我要去千野阁的藏书楼见一个人,这个,我不瞒你。可是,我要见的这个人不方便同你见面,更不便向你透露他的身份,所以,所以……你千万不要怪我。我保证,他绝对不会害你的。” 夏侯坤笑了。 真是个小傻瓜。 朱正廷挥挥手,道:“我走啦。” 他脚底如风,没有惊扰到孤岛上的任何生灵。 位于千野阁北院藏书楼的南侧,倚墙而立的高木架上有一樽七彩祥云葫芦瓶,朱正廷将那葫芦瓶先是向左转动了四分之一圈,接着又转了半圈,只听得闷闷几声磐石声动,循声望去,几丈之外书案下的石板轰然打开,露出一块两尺见方的龙头回纹石雕。 石雕上的龙目用两颗鸽血红刚玉镶嵌而成,向四面八方延伸出一道道由浅及深的裂痕,在黑夜里透着沉静而骇人的瑰丽光泽,似乎在警告来人勿要轻举妄动。 朱正廷运劲在掌,将龙目缓缓向里推入寸许,片刻过后,龙目所牵引的机括徐徐拉开,一道通往地底的旋状阶梯出现在石雕之下。 沿着旋梯再往下,是一处方方正正的石室。 果然是这儿没错,朱正廷略松了口气,余光瞥见石室角落里白影晃动,他急步走上前,一揖到地,恭恭敬敬道:“臣陆氏清徐,见过陈王殿下。” 千野阁主,便是五年前丹斯国亡国幼主,陈王。 五年前的中州大地,可谓是战火纷飞,无有终日。 九辰大军攻破邺京,西域沃可族王族内乱。 真德山人和合一大师这二位至交好友,在许多事上极有默契。他们一个将沃可族嫡系王子叶长靖从帝京偷偷送出海,一个则从铁蹄下救出陈王,也送到了药仙岛上。 被遗忘在孤岛上的两个人后来又收容了许多因战乱流连海外的飘零之人,其中有丹斯国的,有从西域辗转流连而来的拉普族、沃可族人,也不乏一些九辰子民。 这些人中,多数是年纪尚幼、瘦骨嶙峋的孩子。 陈千野年纪较他们略长,也受过优越的教育,便担负起教年幼者识字、授筋骨有力者以习武口诀的责任来,闲来无事也常给孩子们讲讲南国旧事。最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得会种田,会游水。 其实他那时也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他们在这远离故土的海岛上相依为命,竟也很好地长大成人。 那日在长公主府,明昊提起药仙岛死亡谷生有与七草混元丸相克的黑莲一事,便勾起了朱正廷关于这一部分的记忆。 他以陆清徐的身份拜见旧主,是应该的。 千野阁主将他扶起,温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哪里还讲这些虚礼?往后,你便是陆公子,我是一个闲散阁主,也挺好的。” 二人相顾无言,过了一会儿,朱正廷道:“我今夜来见阁主,其实是有一事相托。” 陈千野道:“但说无妨。” 朱正廷道:“眼下九辰朝中局势仍不很明朗,这一次因为我的缘故,令得夏侯坤亲身远赴海岛,这已是大大的不该。我料想,回中州时,多半会有心怀叵测之人设伏。我知阁主心意,在这海岛上闲云野鹤自在安泰已很好,自然不会插手中州的事,可是有一个人,我还放心不下。” 陈千野心下一忖,道:“你是说,长靖?” 朱正廷点点头,续道:“不知他是否在阁主面前提过在九辰帝京生活的那一段经历?” 陈千野笑道:“岂止是提过!” 朱正廷笑了一笑,很快便收住,道:“他顾及阁主的身份,不便同澹台林相认,可是,我能看出来,他很想走出这一座岛。也许这一次我们回中州去,他也想要同往。将来不知还会有如何凶险的事,我猜,对澹台林,他是极有情义在的。有情义是好事,可在乱世中,便难言好坏……” 陈千野按住他的手,道:“放心,我会保他周全。” 他叹了一声,又道:“其实,这座海岛,就仿佛一间天高海阔的牢笼,将我们的心都困住了,出去或不出去,都无分别。” 他垂首,续道:“留在这里,心如同一潭死水。出去,却一日也难活。说真的,若能得一日心上的自由,我也愿意。” 朱正廷不解其意,追问道:“五年过去,你与长靖身形、容貌皆已大改,即便回到故土,也未必会被人认出来。‘却一日也难活’,此话却作何解?” 陈千野道:“你醒来后想必已注意到,这岛上处处开满了一种月白色的花。” 朱正廷点头道:“不错,很是美丽。” 陈千野道:“这种花唤作绚秋莲华,盛开在初秋时节,是这海岛独有之物,离了这座岛便无法存活。可叹天地阴阳,化生万物,往往不能单一以论之。就如同这极灿烂美丽的花朵,有着如此动听的名字,见了欢喜,却能置人于死地。” 朱正廷登时大惊,连声音也有些颤抖起来:“这花……这花……” 他脑海中浮现出种种可能,却怎么也记不起在书中关于绚秋莲华的阐述。 明明是他没有提过的花朵,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怎么竟能置人于死地! 陈千野淡淡道:“此花一旦食之,便一日也不可断,否则即有性命之虞,死状惨烈。如今我嗜花成瘾,它离不开这座岛,我离不开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地困在这天高海阔的牢笼之中。” 朱正廷难掩心中悲愤,语带哽咽:“时人赏花,并不以其为常用的食材,而你是惜花之人,更不会寻它食之。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千野道:“真德山人将我送来岛上之后便离开了,不久,合一大师携长靖上岛,他是得道高僧,常闭门打坐,顾不上我们。有一天,我们实在饿得不行,山林中的果子都吃光了,我们还不会捕鱼,只好摘了花来吃。合一大师告诉我们事实后很自责,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怨怪大师,他救了我们,已是大恩。” 他停顿片刻,因他长年服食花朵,饮食甜腻,气息也变得微弱不平,声音虽低,语意却透着冬霜傲梅一般的决然:“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们本来就出不去这座岛的。” 朱正廷心中一痛,登时红了眼眶。 这叫天意如此。是吗? 夜深,风定天清。朱正廷与千野阁主道别后,往客院而来。 这时候,月光清清冷冷地覆在古柏粗枝之上,天空澄澈,如同漆黑无底的秋水。这样的夜色沉沉落下,压得朱正廷喘不过气。 夏侯坤没有睡,还在屋顶上看天。 朱正廷轻点双足,一跃而上,环手作枕,在他身旁躺下。 “听说了很难过的事吗?”夏侯坤轻轻问。 “嗯。” 朱正廷觉得心里很堵,为那美丽的花朵,为出不去的人,也为锁上的心灵。 而所有的心意难平,皆因他所写的这一本书而起。 末了,他从袖中取出一道轻纱,将双眸覆住,似乎这样做才能令自己更心安一些。 夏侯坤又问道:“你害怕么?” 朱正廷稍一犹豫,小声道:“有一点,就一点点。” 夏侯坤道:“你别害怕,我也在呢。” 朱正廷微微一笑。 他,或者准确一点说,是书中的陆清徐,自小患有眼疾,无法正常视物,在黑暗之中摸索生存长达十七年之久。 直到两年前,就在看着夏侯坤树下舞剑,书中人和书外人灵魂交错的一瞬间说着喜欢他的那一天,仿佛一场大梦。醒后,双目竟奇迹般恢复,与常人无异。 朱正廷生来性情豁达,不惧得失,唯有在这一件事上,他总是感受到内心深处无由的恐惧。 他不害怕黑夜,他害怕的,是心上漫长没有边际的黑暗——如同陈千野和叶长靖五年来所面临的那样。 云散月开,淡淡光影透过夜幕,轻轻柔柔地笼在朱正廷的面庞上,覆眼的轻纱微动,拨弄起他身边那位少年人的心事。 夏侯坤就那样望着朱正廷,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深深地凝望着眼前人一样。 月复隐去,如梦初醒,就仿佛过了一辈子。 夏侯坤道:“不要难过,正正,你是自由的。” 朱正廷一愣,半晌,道:“我们初见时,我很坚定地告诉你我是朱正廷。这件事,你还记不记得?” 夏侯坤道:“记得。” 朱正廷道:“可是现在我却不那么肯定了。过去,我好像很确定自己能够跟陆清徐这个人割裂开,我不过是短暂地借用一下对方的身体,就好像只是签订了一份冷冰冰的契约。可是今天,我真的体会到陆清徐的心情,我竟分不清我究竟是我自己,还是他。” 他在轻纱之下,闭着眼,絮絮说道:“陆清徐的眼疾早已好了,可是他不敢说。长公主将他从雪山的冰冷里救出来,带到四季如春的南国长大。他觉得,他之所以这般幸运,是因为宣王夫妇和长公主的怜惜,是因为同情。若他没有眼疾,是不是就失去了这份幸运?所以,即便眼疾好了,他也选择继续蒙着眼,情愿看不清这世界。” 说着说着,朱正廷便自嘲似的笑了:“我原以为我和他不一样,却没想到,我其实也是个懦弱的人,在恐惧之中,也选择将这轻纱蒙上,而不去看这黑夜。” 两行清泪从轻纱边缘滑落,他没有抹去,任由它尽情地流淌。 他想,泪水啊,请化作云,化作风,自在地去。 夏侯坤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坐起身,让朱正廷将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好令对方手臂不至于酸麻。 海风安安静静地吹,拂过静谧深沉的海水,穿过树林,拨弄着枝叶,偶尔卷起一片影影绰绰的树影哗然。 风儿是多么幸运啊,不被任何打扰。 它是唯一的自由。 朱正廷缓缓说道:“我杀过人,过去,当我还是陆清徐的时候,我杀过许多人,可他们又何其无辜?自始至终,都不过是权贵者的棋子和爪牙罢了,他们也没有选择。我明明可以的,我明明可以直接杀掉篡权者和为首的助伥者,可我知道,我只能依照阿姊的心意去做。你说,我这样的逃避者,是不是同那些恶人并无二致,同他们一样的罪无可恕?” 夏侯坤沉吟良久,温声道:“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生死都是天大的事。然而既已造成,无可挽回,唯能以善意补偿。我母亲曾说过,居上位者,难免涉下民生死事,时常心有不忍,但生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手脚是不被缚住的,故而不应怨天,不可尤人。” 他抬头望向苍穹深处,道:“我们都要相信,相信这世上善意是涌动的、流通的,多做一点善事,或可弥补一丝亏欠。以命抵命很简单,可原本这世上就没有恩怨两清的道理,公义只在各人心中。” 朱正廷兀自感受着海风出了神,这一番话也不知听没听进心里。 他的泪尽情地放肆地,终于淌尽了。 夏侯坤的手掌轻轻搭在朱正廷的鬓发之上,他的指间有着令人心安的香气。 朱正廷侧过身子,将整张脸都埋在夏侯坤的手掌中,低低地呜咽着,倔强又委屈地说:“蔡徐坤,我想你了。” ☆、15 朱正廷在岛上休养了三两日,身体已觉大好,便同夏侯坤等人商议尽早回中州之事。 这几日来,他亦有提醒夏侯坤关于防备夏侯凉夜的话题,可夏侯坤似乎总不为所动,无论朱正廷如何劝告,总也只是淡淡回答一句“凉夜他毕竟受过许多苦,有些怨言也是正常的”。 这日清晨,夏侯坤仍是如此回应,末了还附加一句“也许我拥有的一切本该是属于他的,如今他失去了,我退让几步又有何妨”,气得朱正廷扔下药汤,奔到南峰的一截断崖边,随手捡起一把碎石子,朝着崖底掷去,权当解气。 “你也来这里解闷儿呀?” 身后响起叶长靖的声音。 他的声音清亮,自有一种不同于旁人的少年感,很有辨识度。 朱正廷半扭过身子,见是他,便没否认,也塞给对方一把碎石子,心不在焉地问道:“这断崖底下是什么地方?” 他去过千野阁后山的瀑布,那里晨晚时分水汽升腾,正似仙境一般,可是不远处的这一截断崖却处处透着一股荒凉诡异的氛围,就连从崖底卷起的薄雾也似氤氲着一团墨青色。 远远地望下去,崖底那一片像是聚着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而水底时时刻刻都有怪物陡然间一窜而起的危险。 叶长靖在朱正廷身旁坐下,双脚在半空晃荡着,不时敲击着陡峭的崖壁,发出笃笃的声音,笑着说道:“是你的福地,药仙岛死亡谷是也。” 朱正廷心道,原来竟是这儿,确实给人名副其实的感觉。 他看了看叶长靖,对方正望着远处,一脸的淡然和安乐,目光中不含一丝杂质。 他忽然想,这个孩子在想些什么呢? 顺着叶长靖的目光望去,远方,是一片一片游走的白云,是三三两两蓦然惊起的海鸥,是霞光。 也许还有永嘉郡香气蒸蔚的枣花糕,糕点上掠过西为山下茫茫漫漫的花影,影子后面是雪融后的一弯小溪,而那里,是叶长靖回不去的家乡。 还没等他开口问,叶长靖就先问道:“我给你出一个谜题,好不好?” 朱正廷道:“我惯不会玩这个,多半是答不出来的,恐怕要叫你扫了兴致。” 叶长靖嘻嘻一笑:“我是出题人,自然答题人答不出我才得意呢!” 他清清嗓子,十分正经地问:“听好啦!‘比长者长,较短者短’,指的是什么?” 这个谜面一出来,朱正廷忍不出笑出了声。 他都快忘了,自己本就是这本书的作者——尽管有太多太多的走向他无法预知,可是,这些可可爱爱的人们的过去他还是能知道一二的。 就比如这个谜题。 认真算起来,这应该是澹台林和叶长靖在帝京国子监书苑初见时,澹台林出给叶长靖的谜题。 只是朱正廷没想到,再次听到这个题目,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发生在他和叶长靖之间。 带着一丝开了天眼的小暗喜,朱正廷还是煞有介事装作思量了好一会儿,磨磨蹭蹭了好半天才肯定地说:“谜底是,人。” 叶长靖不置可否,追问道:“为什么是‘人’?” 朱正廷道:“人,逃不过‘生当必死’的规律,戏中人、书中人、言谈说笑间话题里的人,则更短。很多年过去之后,连提起来都很模糊,他们存在的痕迹就似一阵飞烟,转眼便散了,这是‘较短者短’。可是,圣贤也说,‘唯人得天地之灵秀生也’,时光纵逃不过飞逝的宿命,可神魂却是不灭的,也即是‘比长者长’。” 听完这一番玄玄乎乎的解释,叶长靖只是若有所悟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哦”。 朱正廷原本很有些得意,可看着出题人的反应,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便问道:“我猜得不对吗?” 叶长靖吸了吸鼻子,垂下头,用指尖有规律地轻轻敲打着小石子,道:“从前也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时我还不大会说官话,连短短两句谜面的意思都费劲理解了好半天,最终还是猜不出来,后来央了他好久才得到答案。” 朱正廷问道:“他给的答案是什么?” 叶长靖道:“他说,答案是‘一刹那’。” 听到这个答案的朱正廷有些惊讶,还有些错愕。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怎么会这样?就算是只买版权的改编剧也不能这么改啊!也太扫原作者的面子啦! 不过,他并没有在这种暂时不会有答案的思考上停留太久,很快便转到谜题本身,问道:“为什么是这个答案?” 叶长靖摇摇头,道:“不知道。” 末了,他掰着手指头,缓缓数着:“小时候,他教过我九辰人怎么计算时间,他说一天是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有八刻钟,两刻是为三盏茶,一盏茶是两炷香,而一炷香的时间……” 这时,游云飞走,耳畔除了后山瀑布隐隐约约传来的水声,四下静谧。 两个人置身浮尘,随着这数着时间的声音,却仿若定云止水之中,处境如同这海岛之上的岁月,悠悠长长、无有尽期。 他将悬在崖壁间的双脚收回,盘腿坐着,继续耐心地数起来:“五分为一炷香,而一分是为六弹指,一弹指便是十刹那。” 而一刹那是多久呢? 朱正廷道:“大概,小侯爷是想说,因为遇到的人不一样,所以一刹那的长短也是可以有不同的衡量的。人们常说,永结同心、永以为好,好像无论是什么愿望,只要拥有永远的长度,便是好的。其实,对于许多人、许多事来说,或许只需要一眼,一刹那,就是永远。” 叶长靖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朱正廷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一时间脑子飞速旋转,急忙解释道:“我只是,只是昨日听小侯爷提起从前认识一位……” 没等他说完,叶长靖便冲他笑了笑,神情放松地说道:“千野哥哥已经同我知会过了,在你面前不必拘束,若是想说什么,尽管说出来便是。” 朱正廷也笑了笑,内心忽而惆怅,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叶长靖转过头去,仍望向不知在何处的远方,道:“千野阁的人,身份多少都有些敏感,若我二人真的相认,他定不忿于当初沃可族谋逆易主之事,以他那个性子,肯定要请兵出征,到时朝堂之上未免又生出事端,或许还会牵连到陈王哥哥。这些事都太复杂了,即便他不畏惧旁人眼光、不尚富贵荣华,我却何苦令他陷入两难、置他于不义?” 朱正廷满目怜惜地看着叶长靖,可安慰的话涌到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口。 叶长靖续道:“其实,小侯爷即便没有我相伴也能拥有美好的未来,想到这一点,无论见到他时心中是何等的震动,也都能忍住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样固执……今天你们商量回中州的行程时,他又要我同往,我不去,也不要听他那样说,就跑出来了。” 这几日以来,不仅澹台林,明昊也常常邀请他同去中州。 明昊说,他和小侯爷的家乡永嘉郡有全天下最好吃的枣花糕,那家铺子旁边是一条名叫忘冬的河,因其河水在冬天也温而不冻,就好像忘记了冬天的存在一般。沿河两岸植着玉兰花树,到春夏交接时,千株玉兰花开,芳溢满城,最为人所称道,长靖若是回中州,一定得先去看看。 忘冬河畔千株玉兰四月花开,十二岁的叶长靖不止一次听澹台林提起过,他们曾经欢欢喜喜地拉着勾约定好一同去看的,然而在新的四月来之前,他们便分开了。 见永嘉郡的美食和美景说不动叶长靖,明昊便换了个地方——去帝京吧,那儿有活泼热情的小满殿下,还有一位小古板扶奚小道长。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叶长靖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叶长靖回答得也十分干脆:“我不去。” 他总有许多借口,比如海岛风光好啦,比如他真的很认生啦,比如要留下来陪千野阁主啦…… 只有一点他从没说起过:比如,因为绚秋莲华的毒。 他忽而向朱正廷问道:“你说,我是不是挺喜欢他的?” 朱正廷温声道:“像你这般好性情的孩子,怎会有不喜欢的人呢?” 叶长靖摇摇头,十分认真地反驳道:“不是的,我也会有不喜欢的人,只是那样的人应当是极少极少的。可是,在我喜欢的人当中,我仍是最喜欢他,在我心里,谁也及不上他。” 他抓起一把小石子,一粒一粒,没有方向地朝山崖之下扔去。 “那时在帝京,有一回他拉着我偷偷去瞧崔太师家的姐姐出嫁,那天可真是热闹,崔家姐姐的红嫁衣真好看,我到现在还记得。在我们沃可族,冬天是最适合办喜事的时节,谁家娶了小娘子,足足得热闹好几日呢!” 他仰起头,定定望着天,半晌方道:“冬天啊冬天,为什么还不来呢?它是不是忘记啦?” 朱正廷温言道:“我想,它只是懒了一下,再等等,一定会来的。” 叶长靖扭过头,一抹极灿烂的笑容在他的脸庞上展开。 “小时候刚到帝京时,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的,我觉得那里的人个个都是小家子气,规矩又太多。九辰多山,远不如我们草原阔远无涯、一碧千里,九辰的字好难识,官话也好难讲。可是很快我就认识了他,好像我的世界里忽然下了一场雪,干干净净、白白茫茫的一片,我满心都是欢喜,到后来,我甚至觉得帝京比草原还要好,你说奇不奇怪?” 他说完便咯咯笑起来。 朱正廷看着他,想起澹台林说,叶长靖这个人啊一定要笑着才好看。可是,也要分是怎样地笑着不是吗? 两人各怀心事,不再言语。 沉吟间,山谷中一阵熟悉的少年音忽地破空而出:“是谁在我头上扔石子!啊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朱正廷和叶长靖先是一惊,连忙跳起来,将手中石子尽数抛却谷中,互望一眼吐了吐舌,一溜烟跑了。 但听得碎石子咕咚咕咚在山壁间碰撞回旋,渐渐消弭于一片墨青之中。 这一次明昊已气得破了音:“怎么又来……啊呀,痛!” 恶作剧的两个人笑着跑回千野阁,还未踏入正院,便见两名弟子慌慌张张跑出来。 朱正廷认出那是日常往东厢客院送膳食和一应所需的弟子。 见此情景,他眉头一皱。千野阁主训教弟子有方,这几日来,他已有见得,如此这般不知礼数倒是罕见。 身边的叶长靖声音也严厉了起来:“怎么这个慌慌张张的样子?” 其中一个弟子指着客院方向,结结巴巴道:“那位公子,花毒……中了花毒!” ☆、16 “什么?” 叶长靖忽然冲上去,双手紧紧揿在那名弟子肩头,急急问道:“是不是送错了药膳?” 他所说的药膳,自是他和千野阁主日日要服用的花蕊羹,那是用绚秋莲华的花蕊加了几味性质甘平的药草再浸了山泉水熬制而成的。 另一旁的弟子稍稳重一些,待平缓心神,便道:“方才我们在后厨准备各院所需的午膳时,澹台公子忽然冲进来,不由分说便将原为阁主准备的那一碗花蕊羹尽数喝了下去,这会子,这会子……” 叶长靖松开手,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泪水一下子盈满眼眶。 朱正廷忙上前去扶住他,道:“我们先去看过小侯爷的情况再做计议不迟,也许情况还没有那么坏。” 叶长靖怔怔地点点头,他此刻两耳嗡嗡,实则根本没有听清身边人在说些什么。 赶到澹台林的房间时,千野阁主、夏侯坤都在,刚在死亡谷采黑莲备用的明昊也赶了回来。 明昊本来心里有些气,可一看到叶长靖那张无辜的脸,攥起的拳头立刻就松开了,可还是忍不住抱怨道:“千野阁主也该同我们知会一声,成日里说药膳药膳的,谁知竟有这等剧毒?彦俊也不知从何处知道长靖是因了这药膳才不肯离开药仙岛的,那也该同我们商量商量,哪想到他性子里还有这股子莽撞劲……” 说完,又怨念地看了叶长靖一眼。 听完这一长串说话,朱正廷也不禁深深看了夏侯坤一眼。那目光中包含着什么情绪,他已经无法控制。 也许有一些疑惑,一些惊讶,更多的,大概是生气。 昨夜于屋顶之上,他将对方当做蔡徐坤,将绚秋莲华这一心事尽与倾诉。这个岛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没有几个,与这个秘密切身相关的也没有几个,而这二者间的维系正是夏侯坤。不是他向澹台林透露的这个秘密,还能是谁呢? 夏侯坤坦然地接受这目光,没有做任何分辩。 夏侯坤,你怎么能拿澹台林的一生开玩笑?朱正廷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懂对方了,过去他觉得,尽管他爱的人不是书中人,可是无论书里书外,坤都是他最了解的人。 叶长靖走上前去,在澹台林榻前凝望许久,见其睡得很熟,花毒症显然还未发作。 千野阁主道:“这花羹稳定服用便不会有大碍,澹台公子现下只因甫中此毒才致昏迷,午后会好一些。” 说话间,送药膳的弟子也到了。 千野阁主饮过一碗,将另一碗递与叶长靖。 叶长靖吃过一口,但觉食不下咽,便想给澹台林喂一勺,毕竟如今他也成了要依赖这药膳的可怜人了。 “等等。” 夏侯坤忽开口道。 叶长靖停住刚要送出去的小勺,回过头来,嘴唇翕动,可又感到身心俱疲,不想说话。 夏侯坤走过去,将他手中的药膳接过来,转身又递给明昊,道:“我们这几个人中,你最懂药理,你瞧瞧这碗药羹。” 明昊虽不解其意,可还是依言端起碗来仔仔细细观察了片刻,又舀起一勺凑近鼻尖轻轻一嗅,脸上登时现出费解的神情。 他缓缓放下药碗,看了一眼夏侯坤,又看了一眼千野阁主,犹豫了一下,方问道:“阁主,这药膳中除了绚秋莲华的花蕊,可还有别的药材?” 他见千野阁主稍有迟疑,便道:“若是有不方便告知的地方,确也由得阁主。只是眼下彦俊也中了毒,他与我们关系匪浅,有些事还是得问清楚比较好。” 千野阁主仍是犹豫了一阵,而后别扭地背过身去,目光越过窗格,望着院中的蔷薇花架,道:“还有,旱莲草根、白蜡树子等量。” 他说话时语速甚缓,语意间似仍在纠结。 明昊追问道:“还有吗?” 他又看了夏侯坤一眼,点一点头,不等千野阁主再犹豫下去,直问道:“是不是还有金盆草?” 从千野阁主背后看去,阳光洒下来,他所站立的地方在窗格后的阴影中,只有那几不可查的肩头微颤或许曾有捕捉到一丝漏进来的天光。 明昊絮絮道:“绚秋莲华的花蕊确实有毒,服之腕间、颈后会起紫色斑点,隐隐会有溃烂之象,而人陷入昏迷之时四肢冰冷、额间却是滚烫的,看起来极为凶险,殊不知那其实是人的身体对花毒所做的反抗,只需静心调理几日症状便会自行消解。” 他走到澹台林的榻前,望着熟睡中的人,续道:“绚秋莲华的花蕊乃是阴冷之毒,而金盆草具有散寒聚热的功效,是以二者同时服用,原本的花毒症状便不显,就像彦俊这样。” 当绚秋莲华的误会被解开之后,朱正廷心中的痛苦倏尔间一扫而空,可旋即,他又陷入了另一番沉思。 过了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最后还是叶长靖打破了沉默。他问道:“千野哥哥,这个花没有毒,我们不必困在岛中,你不开心吗?” 到如今,他还是相信一切都是单纯的、美好的。 听到他说话,千野阁主才从窗格前回过身来,像石雕一般,步伐僵硬而迟缓。 千野阁主走到叶长靖身旁,伸出手轻柔地摸了摸对方的头,换上一脸笑意,眼底却是数不尽的哀愁,道:“当然开心啊。” 叶长靖也伸出手去,将对方搭在自己后颈的手握住,又紧了一紧,欢喜道:“哥哥,听说永嘉郡有全天底下最好吃的枣花糕,我们去吃,好不好?” 千野阁主抿起嘴,嘴角微微抽动,半晌,重重地点点头,道:“好,当然好。” 他又拍了拍叶长靖的肩头,才回转过来,深深望了房中众人一眼。 这时的他,眼中已看不出任何欢喜或忧伤的色彩,只有一抹波澜不兴的淡然,仿佛世间喧嚣卷土重来,而他已将一切看开。 “澹台公子安然无事,诸位可放心了。”他拱手团团一揖,出门而去。 夏侯坤和朱正廷一同走出房门,望着千野阁主离去的方向,不知怎的,两人俱都觉得虽看似解决了一件大事,可随之而来,又有一种无形的、捉摸不透的压力笼罩过来。 朱正廷此刻已明了,千野阁主之所以用绚秋莲华的借口来让自己相信他和叶长靖出不去这座岛,根源还是不够信任自己。有了这个借口,即便陈王和原沃可族嫡系血脉还存活于这世间的事实泄露出去,也会因为他们无法踏出这座岛而被认为没有威胁。 人要懂得保护自己,这没有错。 朱正廷没有介意这一点不信任。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觉得没有意想之中的轻松呢? 朱正廷百思不得其解。 他扭头看向夏侯坤,才想起来问道:“你怎么知道花毒的秘密?” 提起这事,他又觉得有些不满起来:“既然你早就知道了,昨夜我难受成那样子,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 夏侯坤道:“没有瞒你,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他抬起手腕,稍稍提起袖口,露出腕间那一处渐渐淡去的紫色斑点。 朱正廷忙双手握住那腕间,急道:“你怎么会起这个?难道你直接吃了花蕊,没有同金盆草一起服用吗?这可怎么办?你等等,我去问他们要金盆草!” 说罢转身就往后厨的方向跑。 夏侯坤忙一把拽住他,笑道:“方才已吃过了,你没见这斑点已经淡去了吗?” 朱正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责备道:“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告诉我。” 夏侯坤道:“昨夜你说了那绚秋莲华的事之后,我便有意去摘了一朵花来,可琢磨了半夜仍没琢磨出个道理来。直到日出之前,天色未明,却不意瞥见千野阁的弟子行踪诡秘,便有心跟随其后,果然发现后山瀑布有一块天然巨石,而那巨石之后长草灌木比人还高,是一处极隐秘的所在,在那里可以闻到药香,大约是藏着一处药圃。我想,不过是种植几味药材,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及至之后发现他们是去取金盆草入药膳,更是觉得奇怪,这才猜出其中蹊跷。” 朱正廷道:“那也万不该以身试药,万一,万一真的有剧毒怎么办?” 夏侯坤笑道:“万一真的中了剧毒,再也出不去这座岛,你陪不陪我?” 朱正廷一怔,旋即气道:“这种事有什么好?也值得你开玩笑?” 他捶了夏侯坤一拳,并未用力,对方却捂住心口大叫,连声道:“你不陪我也算了!我不过提了一嘴花毒的事,彦俊想也不想就肯留下来陪叶公子,我原以为……” 夏侯坤停住嘴,从鼻腔中发出一声重重的“哼”,又接着气呼呼地说道:“这世上,像彦俊这样的人确实很少!” 朱正廷冲上去捂住他的嘴,作势要教训他。 夏侯坤行动极是敏捷,立刻躲过对方偷袭,跳下台阶绕着蔷薇花架飞跑。 朱正廷一时追他不上,只得扶着花架气喘吁吁地说:“还开,还开玩笑!” 翌日,澹台林精神已大好,众人也准备好行囊出发回中州。 一早便不见叶长靖身影,澹台林眼巴巴地等了好久,早膳也没吃过几口,又过了一会儿,才见叶长靖捧了一把花进来。 那花的样式独特,花瓣呈十字形,一朵一朵拥簇成球形,花呈赤红色带一点橙,是一种看起来很喜庆的花。 叶长靖将那捧花塞进澹台林怀里,又折了一朵别在澹台林佩剑的剑穗上,拍拍手笑道:“这花辟邪去瘟,替我陪你去中州一游吧!” 尽管如今已证实他和千野阁主并未中所谓的花毒,可他还是选择隐去身份留在岛上。 朱正廷心下一忖,默默退了出去,片刻后也捧了一把花回来。 夏侯坤知他又爬树去采花去了,哭笑不得地接过那一捧紫色花束。 这一捧羊蹄甲,夏侯坤认得,帝京也开这样的花,寓意是兄弟和睦。 他知道,因为此行回到帝京,免不了要同他那双生弟弟打交道,朱正廷是希望他们兄弟二人可以少一些不愉快。 只是,朝堂上的事,哪能是一捧花能解决的呢? 这样想着,还是冲朱正廷会意一笑。 午膳后,千野阁主也来践行。 夏侯坤先是为近日的叨扰和主人家的关照道了谢,又道:“还得麻烦阁主备一艘轻舟。” 言罢,见陈千野正准备去通知弟子备船,略一沉吟,将他叫住,道:“还有一事想请问阁主。” “公子请讲。” “这岛上,除了我们来时的那座长桥渡口,还有别的渡口吗?” 千野阁建造在药仙岛南峰之上,长年依靠山脚下的长桥渡口与内陆往来。而在其后山瀑布,绕过那一块数人高的天然巨石,穿过灌木丛,有一处极不起眼的小院子。 这座小院子与千野阁遥遥相望,只用两道柴门隔开林野,不设高墙,屋后是一块被人特意辟出来的小药圃,里面种着的是些寻常药材,隔了一道小水渠,便是一处小田垄,也种着一些中州常见的作物。 叶长靖道:“渡口的大叔你们都见过吧?他常常送我种子,他人很好的。千野哥哥小气,不许我们碰他的宝贝草药,我便自己也置了一块小园圃。” 其余几人想起那位赶回家吃饭把他们扔进大海的渡口大叔,心头一哽愣是没有接话。 叶长靖碰碰澹台林的手臂,神情骄傲地问道:“你瞧,我这农场主做得如何?” 澹台林看着那一片小田垄,还有些恍惚。 小时候,刚到帝京的叶长靖学官话学得极慢,字也不识几个,翻来覆去总也只会念那一段“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念完了,便缠着澹台林问道:“郁是什么?薁又是什么?枣子好吃么?稻谷酒要如何酿呢?瓜是什么瓜?葫芦在哪儿可以摘到?彦俊彦俊,澹台小公子,明日你教我劈柴吧!” 他这般饶有兴致地问个不停,某天一早醒来,竟尔惊喜地发现,就在一夜之间,堂堂皇家别苑的花园中间变出了一片田垄。 小叶长靖蹦蹦跳跳地跑去问澹台林:“这是你为我准备的么?” 澹台林漠然摇摇头,冷冷道:“我哪有那个闲工夫?这是神仙恩泽,你要感谢,便感谢上天所赐吧。” 小时候的叶长靖,长大后的叶长靖,欢喜的事从来这样简单,没有变过。 这一刻,叶长靖又欢欢喜喜地说道:“你们瞧,其实我也是阁主,是这小小追浪阁的阁主!” 澹台林嘁了一声,道:“倒挺会取名,可惜也太小了。” 朱正廷联想到陈教授赐名的追浪大饭店,不禁笑了起来,夏侯坤问他笑什么,他却故作神秘不肯说。 穿过叶长靖引以为傲的小农场,便见有一条可允许一人通过的小径,越往里走,林深枝茂,走到近处方才看清已到了一处偏僻简陋的石渡前。 看起来,这石渡已荒废有些日子了。 千野阁主取过木桨递与明昊和澹台林,道:“在下就送到这里了,他日江湖重逢,定当与诸位把酒言欢。” 夏侯坤拱手道:“多谢阁主和叶公子款待,我们这便回去了。虽心有不舍,好在重逢之日可期。” 叶长靖眼睛一亮,道:“真的可期吗?” 明昊道:“那是自然,你们又没病没灾的,以后四海之内,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澹台林在他身后轻轻咳了一声,他的声音略带着一些沙哑,昨夜一夜未眠精神也不大好,好半天才闷闷地应和道:“但愿吧。” 转身之前,他伸手在怀里探了探,似乎在摸索着什么东西,可犹豫了半天,又什么也没摸出来。 叶长靖瞧着他那副忸忸怩怩极不自然的窘迫模样,笑道:“我送了你好看的花,你送我什么?” 澹台林道:“下回一定送你。” 当下几人依依不舍地忽道珍重。 这时候,夏侯坤却忽然忍不住胸口强烈的刺痛感,猛烈咳嗽起来,眼中登时氤氲起水汽。 抬头望去,但见南峰千野阁四角似有火光,黑烟渐起,还未蔓延至后山。 ☆、17 众人皆回望火势时,山间忽起了一阵清风。 明昊从小泡在药房里,鼻子最灵,立刻敏锐地察觉到这香气中掺杂了劣质的迷香。 澹台林道:“不好,有人闯岛!我在这里守着,你们快离开!” 千野阁主摇了摇头,道:“你们快走!有我在,不会有大事。” 他向夏侯坤看了一眼,二人互相点点头。 当下夏侯坤点了澹台林檀中、灵台两处大穴将其晕住,将人扔给明昊,又一把揽过朱正廷纵身飞上小舟,同时右掌袖口亮出一柄以藤萝为骨的软扇,向四方一挥。 刹那间,数十枚紫萝钉飞出。 只听得哎哟几声,隐藏在密林之中的一排低阶杀手被尽数封住筋脉,无法动弹。 转瞬间,澹台林已被明昊甩上小舟,他自己也纵身跃上,双手持桨奋力划船,顷刻间便行出数里。 当此危急之时逃出之际,明昊心无他念,一时忘了自己原有晕船之症。待疾行划出数十里,海雾散去,才蓦地发现自己置身于汪洋之中,四周浩浩渺渺,无边无际。 海天相接之处,一个大浪打来,他立刻吓得腿也软了,趴在船舷上,动也不动,就好像昏睡过去了一样。 朱正廷淡淡一笑,将船桨递给夏侯坤,二人一同向中州方向划去。 划着划着,夏侯坤忽道:“此事蹊跷。” 朱正廷不以为意,道:“当然蹊跷。” 夏侯坤的神色极是凝重:“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他并未提前对外声扬离岛的日期,更临时改由荒僻渡口出发,为的便是不给有心之人提前准备的机会。 可对方却明明白白地,在后山小径设下了埋伏。 朱正廷道:“答案其实很明显,只是不知如何破这个局。” 对于朱正廷而言,破局还不简单?只要秉承“朝堂之上何谈兄弟亲情”这一点小小的“原则”,一切犹疑都可迎刃而解了。 可夏侯坤决意不走这一步,朱正廷也拗不过他。 两个人闷闷地划了好半天,彼此都意识到关系到夏侯凉夜的讨论注定会陷入僵局,便极有默契地各自在心中暗忖该如何换个话题。 朱正廷忽然意识到,自己来到这书中世界也有好一段时间了,关于当初系统说的HE始终没有定论,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呢?他又不可能真的同对方——或者换个思路,如果夏侯坤是一个普通人,那也好解决,两个人携手江湖,彼此间的关系无须旁人置喙,逍遥一生,这当然算HE。 可夏侯坤毕竟不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 想来想去,朱正廷问道:“近来,你的每一天都有我,要是有一天我没出现,你会不会想我啊?” 也许有一天,他就像莫名其妙来到这里一样,又莫名其妙回到现实世界了呢?到那个时候,被留在这里的夏侯坤又会过着怎样的人生? 不对不对,不是还有陆清徐在吗?这两个人才是一对啊!朱正廷悬起的心立刻又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夏侯坤却思考了好半晌,才低低回答道:“所以才不希望那一天太快到来。” 朱正廷此刻兀自沉浸在自己回到现实世界之后怎么找到这本书并将其“残忍”销毁的美梦中,并没听到这个回答。 午后气温渐热,虽有海风卷着清凉的水汽拂过,还是抵不住额间、后背热汗淋漓。 夏侯坤手腕一转,又变出先前使暗器的那柄藤扇,悠悠晃开来替朱正廷扇风。 朱正廷瞥见那藤扇扇面上写着大言不惭的四个字“大王是我”,不禁笑道:“大王是我?你这扇子就叫这个名字?看不出来,还挺狂啊。” 夏侯坤道:“这不是狂,这叫简洁明了。不过,你说得不准确,它大名不叫这个。” 朱正廷追问道:“那叫什么?” 夏侯坤道:“那你也得告诉我,我生辰那天你许了什么愿,这才公平。” 朱正廷没想到他还记着快两个月前的事,随口道:“我许的愿是——”他眼睛一转,道:“我许的愿望是,你开心就好啊。” 夏侯坤一愣,满脸写着不相信,否定道:“怎么会,太不正经了。” 朱正廷不服气地反驳道:“怎么不正经了?你过生日,自然是以你为中心,我许的愿跟你有关,不行吗?你得了便宜,还不开心啦!” 说罢催促道:“快说快说,你这扇子叫什么?其实我觉得就叫‘大王是我’扇也蛮有气势的,要叫我这会儿想一个更霸气的我倒还想不出来了。” 夏侯坤认认真真地望向他眼睛,这一刻,云水长和,数里之外风弄碧屿,海鸥惊起,草树萦回。 这片海,似为这一人安静了下来。 良久,夏侯坤缓缓道:“往后若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哇,不是吧,啧……你们九辰太子的心思可真是难测得紧啊。” 朱正廷面露不满,可很快就又开心了起来:“你看!陆地!” 远处,朦朦胧胧,摇晃着数艘巨舰。 巨舰之上,鸣金声渐起,紧随着鼓声奏响,呜吟不止,传之千里。 一艘巨船正径直向夏侯坤等人所在的小舟方向扬帆驶来,两侧各向后排开六艘小舰。 船头的旗帜迎风展开,正是驻守东海的海军舰队黑底团龙纹旗。 夏侯坤忽停下手中桂桨,重重咳了一声,一直假寐着的明昊当即惊坐而起,还不忘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不敢搅扰二位公子叙话,这才强忍腹痛,装了大半日。我这表现得还不错吧?” 明昊眯起眼,嘻嘻笑道。 “你看看,是谁来了。”夏侯坤淡淡道。 明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巨舰之后,乃是一片乱石浅滩,并无渡口可供小舟停泊。而浅滩外则是一丛矮矮密密、略显荒寂的灌木林,看来这附近人烟寥寥,并无县镇。 很明显,夏侯坤并不是让他观赏风景。 “咦,那不是卫王殿下么?他怎么来了?”明昊甚是不解,“难不成,卫王殿下如今也有调度东海海军的权力了?” 夏侯坤摇摇头,心内暗暗叹了一声。按理说,夏侯凉夜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跟自己治下的枢密院海军舰队并肩而立。 他强忍住胸中憎恶之意,道:“你再细瞧瞧他身后是谁。” 明昊眯起眼十分努力地望去,连眼周肌肉都有些抽搐了方才看清那人,不由得神色大改,心下慌乱:“是奉恩侯府的副将姜——”他想不起那位姜副将的大名。 一旁的澹台林早已自行解了穴道,只是气不过他们不许自己留在岛上帮叶长靖处理杀手,自在一边闭目养神,这会儿听他们提起岸上情势,便也睁开眼观望起来,等瞧清楚了,便也不由气道:“那日就不该心软放过他!” 那夜营救长公主府的侍女阿露时,澹台林念及姜副将一番君子作为,还算得上向善之人,便没再同他多做计较,哪知齐易一倒,竟是他得了势! 此刻已是悔之晚矣。 说话间,巨舰的舰尾处用粗绳摇摇晃晃放下一艘制式精巧的轻舟,如箭离弦一般,眨眼间便到了夏侯坤近前。 只见头顶银盔、身着甲胄的仪鸾司侍卫周祯踏上舟来,躬身道:“参见殿下。” 九辰国制,皇帝陛下亲卫军下设仪鸾司,专掌皇帝出巡、宴享及祭祀等一应事务。 周祯曾是太子治下枢密院的副承旨,负责机要文书。夏侯坤见他办事妥帖、虑无不周,便推荐给九辰帝,升调至仪鸾司。 明昊冷冷反问道:“为何不称‘太子殿下’?” 周祯一脸平静,毕竟是曾经经手政事机密的人物,无论世事风云变幻,从他脸上决计是看不出的。 夏侯坤对自己这位曾经的属下的心性很是了解,知其如今并非由自己直管,任是温言软语或是酷刑加身,也绝撬不出只言片语。 明昊指着岸上人道:“周祯大人,究竟怎么回事?陛下严禁皇子与朝中重臣私相交好,更不许皇子插手枢密院军队的一应调度部署,你身为仪鸾司的高阶侍卫,见此荒唐行径不仅不加阻止,如今太子殿下在你面前,你仍要纵容包庇那群贼子吗?” 周祯道:“请世子注意言行。” 明昊登时跳了起来,气道:“什么?要我注意言行?还是让卫王和姜某人先看看自己是怎么做的吧!” 澹台林按住暴躁的明昊,转身便拔剑上前,却又被夏侯坤一把拦住,只听他低声快速道:“见此情景,想是帝京风云大变。现下不知陛下、小满还有小道长是何景况,切不可鲁莽行事,小心为上!祁望所率部亦在岸上,想来还未出大乱子,待上得岸去,再做计较。” 澹台林仍是忿忿,手腕轻抖,剑即缩回剑鞘之中,发出涩涩的响声。 又听得夏侯坤补充道:“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记住,不可伤及凉夜。” 朱正廷在旁一直默不作声静观局势,听到这一句,还是忍不住从鼻腔中发出一声闷闷的冷哼。 他隐隐约约猜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脑筋立刻飞速旋转,忽然想起一事,冲夏侯坤道:“你们尽量拖延一会儿时间,我先走一步。” 说完便站起身,稍稍活动活动了筋骨,纵身一跃,似鲤鱼儿一般,湮没在碧波映晖之中。 明昊问道:“哥哥去哪儿?” 几个泡泡浮起又消失,水面复归平静。 澹台林冷冷道:“他跑了。” 明昊道:“你胡说。” 夏侯坤却道:“他早一点离开这里才是好事。” 小舟渐渐接近岸边,而岸上旌旗巍巍,甲仗森森,却一片死寂,仿若无人,只有断断续续激浪撞礁的声音。 浅滩上,一桌一椅一人,腰间悬一龟钮蛇纹金印的锦衣男子正是九辰国二殿下,卫王夏侯凉夜。 只见他悠悠闲闲地饮着茶,身后是姜副将与数排仪鸾司的内侍,皆敛容屏气、目不斜视。 而在他身后另一侧,则有一位道人。 夏侯坤远远瞧着那位道人身材不高,面容瘦削,淡褐色的眼珠呆滞无光,然而双脚踏处隐隐有力,自有一股威严高道之感,不由得暗道:此人内功深湛,实非我所能测,一会儿若是交手,未必有三成胜算。 这厢明昊仍与周祯僵持着,坚决不肯下船,朝着岸上嚷道:“你们实在是太放肆了!太子殿下在此,不行礼,不迎驾,是想造反吗?” 岸上饮茶之人淡淡一笑,恍若未闻,长指微微旋过茶碗,道:“这凌霄峰的径山茶香气清馥,汤色莹亮,本是极好的,所谓‘产茶之地,有径山者,源者自然,出者多佳,至凌霄峰尤不可多得’。姜卿府中的茶碗是由越州窑所产,质如冰玉,最衬径山茶的汤色。由此可推知,用以生火、煮茶、取茶以至盛取、清洁等一应用具,无一不是用了心的。” 姜副将听了不免心中得意,却见夏侯凉夜将茶水胡乱向外一泼,皱眉道:“可惜啊可惜,此茶精华之气却因一物之差,全然散却了。” 姜副将当即大惊失色,跪倒在夏侯凉夜脚下,慌张道:“是臣的疏漏,臣等粗鄙之人,不懂这其中还有许许多多的讲究,还请太子殿下提点!” 明昊远远听见姜副将所言,大惊,怒道:“姜贼!果真是贼子!太子殿下现下正在你身后好端端的,你此刻却唤谁作太子殿下?从前我见你跟在齐易身后只敢做些阴诡手段暗害太子殿下,也算懂得些廉耻,如今你可是越来越不要脸了,竟明目张胆地造反!” 夏侯凉夜幽幽道:“煮茶用水,以山水为上,江水次之,井水最下,怎么姜卿连这个都不懂?” 姜副将也不顾那浅滩乱石密布,立刻重重磕了几个头,额角渗出丝丝血斑,一时刺痛不已,却也顾不得了,连声道:“都是臣的疏漏,都是臣的疏漏,臣保证绝不再犯,还请太子殿下息怒!请太子殿下息怒!” 夏侯凉夜笑着将姜副将扶起来,道:“姜卿将来可是国之重臣,岂能无端行此大礼?不过一碗茶罢了,何苦如此。” 见此荒唐景象,明昊几欲呕吐。 夏侯坤心知如此僵持不是办法,如今对方领阵在前,高牙大纛,正是气势正盛,自己这厢还需得顾及两个弟弟,而明昊不事武功,若无祁望相助,单凭他和澹台林二人,实难单凭武力破此局。 如此一想,便即一跃上岸,径直走向夏侯凉夜,道:“凉夜,你这是在做什么?岂非太不知礼!” 澹台林担心对方居心叵测对夏侯坤不利,忙跳下船,握紧利剑之柄时时警惕着,明昊亦紧随其后。 夏侯凉夜稍稍向来人偏过头,哂笑一声,并不抬眼看他们,只冷冷道:“姜卿,什么是不知礼?” 姜副将连忙道:“大皇子见太子殿下不行礼,直呼太子殿下名讳,此是为大不敬。” 明昊气道:“太子殿下十四岁时便跟随皇帝陛下攻下丹斯国,又连征西北各部落,屡立战功。更不必说两年前,殿下罢沃可族战事后班师回朝,一骑一箫,风动帝京,见之忘俗,还得了‘少年回鸾花如雪,千芳落尽一曲中’的美名。这样的话,放你们主子身上,你们主子担得起吗?” 夏侯坤用眼神示意明昊不要急躁,并不理会姜副将的胡言乱语,仍向夏侯凉夜问道:“父皇何在?” 夏侯凉夜一抬眉,仍示意姜副将作答。 姜副将道:“数日前,大皇子借口离京,实则暗渡陈仓,违抗陛下圣命,命部属率镇戍军进帝京,欲逼陛下退位,所幸得太子殿下领三千府兵进宫勤王,以一敌百,终是有惊无险。陛下深感其德,亲授白玉交龙钮‘承天福延万亿永元极’之镇国玺,是为我九辰监国太子殿下。” 他嘴角一撇,道:“逼位一事,陛下甚为寒心,震怒之下,本欲赐废太子死罪。可叹太子殿下圣德,顾念骨肉亲情,对同胞兄弟不忍重责,央求陛下只废黜了事。满朝皆知,大皇子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自是不会将君臣之道放在心上了,可事到如今,大皇子还是通些情理,下跪谢恩吧。” 夏侯坤冷哼一声,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夏侯凉夜用手指敲了敲额角,忽道:“怎么能让我的皇长兄站着呢?快,快赐座。大皇子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便是他对我已无丝毫手足之情,可我绝不能疏远了兄弟情分。” 两名内侍立刻抬上了一方矮凳,粗粗拂去上面灰尘。 夏侯凉夜伸掌一指,却不见夏侯坤坐下。 夏侯凉夜道:“皇长兄,我还尊你一声皇长兄,省得你身后这咬牙切齿、半分仪态也不讲究的永嘉郡蛮人说我也不知礼了。” 他站起身,绕着夏侯坤踱了一圈,道:“我在想,皇长兄现在在想些什么呢?为何会逼位失败?为何最终赢的人竟是你一向都瞧不起的双生弟弟?为何到了此时此刻,你对这个弟弟,还下不去手?” 他一合掌,恍然道:“哦对了,你一定在想,若是一会儿出手,祁望祁将军定会鼎力相助,对不对?” 夏侯坤紧紧盯着他双眼,怒道:“姜贼所言,太子下令镇戍军入宫逼位云云,皆是胡言!夏侯凉夜!老师教导我们的君臣之礼、父子之礼,你难道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夏侯凉夜道:“哦对了,说起老师,你倒是提醒我了,确实还有些事没处理。” 他一扬手,身后数排侍卫分两侧让出一条路,又一列侍卫迈着齐整的步子押解了一人到面前。 只见那人满脸血污,手脚皆缚着数层粗糙沉重的铁链。 夏侯坤心下一寒,这个人,他再熟悉不过了,那可是看着他长大、授其为学为君之道的太子太师啊! 只见一道道青筋逐渐在夏侯坤太阳穴上暴起,他握紧双拳,两眼通红,那浓烈的恨意似要喷出火来,眼底的寒光仿佛要勒紧对方的命喉割裂成碎片。 他一侧身,从澹台林腰间拔出利剑,运息于左手,反拍一掌,长剑挺出,用剑尖抵住姜副将喉间,向夏侯凉夜道:“放了老师!” ☆、18 这时,四周的士兵开始躁动起来。 “太子殿下,废太子篡位未果,此不忠之臣,如今更是在殿下面前欲行刺杀,难道仍要纵容他二次三次么?” “殿下,废太子不除,将来定会祸害朝堂!陛下明令戍边大军不可进京,可废太子明知故犯,如此放肆之人,将来也能以同样的计谋伤害殿下您啊!” “殿下,今日定要将废太子除掉,否则将士们恐怕夜夜难安!” “殿下!请下令将废太子处死!” 声音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传来。 夏侯凉夜摆摆手,示意将士们安静。 他拢了拢袖子,掸去先前骚乱中扬起的一丝灰尘,笑道:“皇兄啊皇兄,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肯对我下手吗?” 他朝崔老大人一指,道:“皇兄这位老师可真是忠心耿耿,朝堂之上为保旧主,竟大放厥词,说什么,什么我既无经世之才,亦无收服四方之德。皇兄,我今日倒想听你说道说道,崔大人所言可有道理啊?” 夏侯坤不予理会,只一字一字道:“放了他。” 夏侯凉夜道:“放了他们于我有何好处?这文人呐,最好生事,我看不假。难道我还得养着这些人在背后嚼我的舌根不成?皇兄,你可高估了我的气量。” 此刻命悬一线的姜副将慌慌张张道:“太......太子殿下......我......” 夏侯凉夜一瞥,道:“你如何?” 姜副将只好道:“微臣......微臣死不足惜......” 夏侯凉夜道:“皇兄莫要着急,不过一个废人而已,我这就放了他。” 他笑了笑,向后递了个眼神,崔尚文老大人立时被解下粗重的链铐,又被粗鲁地拽到一旁跪着。 夏侯坤关切道:“老师!老师你还好吗?” 但见崔尚文口中发出啊啊哦哦低吼的声音,眼中尽是惊恐之色,浑身不住颤抖,却只能发出嘶哑的低吟,说不出话。 夏侯坤一怔,旋即怒道:“夏侯凉夜!你对老师做了什么!” 夏侯凉夜笑道:“皇兄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我不过是命人割了他多事的舌头,有什么打紧的?我也是为了他们的将来着想。放心,崔老大人能吃能喝,能走能睡,好得很。” 夏侯坤心中一时恚怒无极,又听得明昊一声惨叫。 原本默立于一旁的那位道人不知何时已在明昊身后,扼住其背心大椎穴,只稍一用力,他立刻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而在明昊遇袭之前,那道人已迅捷异常地朝澹台林举腿横扫。 彼时,全身精力都放在夏侯坤和夏侯凉夜对峙上的澹台林不及做任何反应,但觉左小腿剧痛,伴随着什么东西折断的可怖声响,一时半跪在地,再也支撑不起。 夏侯坤一花眼,还来不及作何反应,那道人已无声无息地落定在姜副将另一侧,只伸出一指,轻轻一弹,夏侯坤立时感到虎口阵痛,哐啷一声,长剑落地。 在鬼门关游走徘徊了半日的姜副将甫从剑下捡回一条命来,顾不得任何体面,连爬带跑地躲去卫王府禁卫军之后。 “凉夜,我知道,你怨我多年来对你关怀有失,无论如何,错不在其他人,你若是想取我性命以平你心中怨愤,便直接冲我来,何苦多造杀孽?” 夏侯坤知事态已无可挽回,从他踏上岸那一刻起,这结局就已注定了。 “皇兄多虑了,我怎会怪你呢?过去你对我关心不够,那是情理之中,毕竟皇兄曾是监理朝政的一国储君,而我当年不过是被送去敌国的质子罢了,与皇兄乃是天渊之别,怎敢多做无理要求?” 夏侯凉夜冷冷道。 二十年前,某个清凉的夏夜里,九辰国举国欢庆,迎接着一对新生儿的到来。 这是九辰帝后的第一对儿子,先一刻降临的赐名无虞,取盼儿一生无虞之意,而小的便唤作凉夜,取清凉夏夜出生之意。 彼时,九辰国中兴不久,所辖只在帝京——永嘉一线尺寸之地而已,北有玄丘国虎视眈眈,西有高前国步步相逼,唯南边的丹斯国政通人和、国富民安,对九辰那区区置锥之地的荒冷国土并不在意。 深思熟虑之下,九辰帝决意将刚出生不久的次子夏侯凉夜送往丹斯作为质子,以保九辰、丹斯交壤之界几年安泰。 此后数年,九辰军连平东海,破玄丘,征高前,罢西北战事。 当丹斯国反应过来时,称霸莱兮河北岸的九辰国,已是根结盘据、无可撼动了。 丹斯国主左思右想,别无他法,某一日,于皇城山别苑散心时,才发觉幸还有一个九辰质子在手,虽非何等重要人物却也可以稍加利用,于是赶紧将夏侯凉夜送回九辰以示好。 这个时候的凉夜,已是十五岁的少年。 夏侯凉夜跟他哥哥长得并不太像,眉目间更有些不符年龄的狠戾之气,望之俨然。 他静静说道:“皇兄,我一直在想,我们不过相差了一刻出生,凭什么你就是天之骄子举国之本?凭什么,又凭什么我就要被送去敌国任人嬉笑玩弄?” 这个问题,夏侯坤回答不了。 也许它没有答案。 这件事,夏侯坤亦无可如何。任何所谓的补偿,也都是无用。 良久,夏侯坤道:“成王败寇,自古有之,我心无怨尤。今后你想要的,你都可以得到,盼你不要再心怀怨愤。” 他朝姜副将一指,道:“只是奉恩侯府的贼子,非死不可。” 姜副将一听,阵脚大乱,缩在侍卫身后,不敢露脸,更不敢发出任何声息。 夏侯凉夜道:“将来我即位后,自有我的治国为君之道,无须你指手画脚。” 姜副将又稍缓了一口气。 “来来来,周大人,我一时忘了你也在,你是废太子提拔上来的人,素闻你二人主仆情深,今日,我便给你这个机会,在废太子去封地之前,让你们得以一叙。” 夏侯凉夜狡黠一笑,袍袖一扬,仍旧坐回软椅之上,高高抬起下巴,眉目间凛若冰霜。 在四周的鼓噪声中,周祯持剑上前。 “等一下!” 数排士兵之后,传来祁望的声音。 他原本漠然伫立在狮子骢王骑边,这时缓缓向夏侯坤走来。 向夏侯凉夜行过礼后,祁望道:“让我来吧。” 说完,转身面向夏侯坤。 忽然间,夏侯坤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低头望去,鲜血沿着剑锋北斗七星的纹络涌出,那是一把寒冰玉刃的宝剑,是他亲赐给祁望的。 祁望神色一如往常的镇定和淡然,仿佛于心无愧一般冷冷道:“对不住了,太……太子殿下。” 夏侯坤紧紧握住寒意凄然的血刃,数缕鲜血沿着刀背、指间渗下,甚是骇人。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位多年来忠心无二、最受自己信任的人,不过一日的光景,却是咫尺天涯。 · “卫王殿下好手笔啊!” 一连串清亮的笑声从灌木林后方猝不及防地响起,紧接着一阵暗黄色烟雾弥漫而来,众将士纷纷捂住口鼻,道:“殿下小心!这烟有毒!” 正在众人惊慌之时,夏侯坤只感到眼前白光一闪,待看得清楚,登时又喜又急:“你怎么又回来了?这里危险,你快走吧!” 朱正廷却不回答,反手变出一柄极轻薄的宝剑,倒转剑柄在地上重重一击。 一时间黑烟四起,间杂着黄色迷雾,尘土飞扬,朦胧间雾气尘埃竟纷纷化作剑形。 只见利剑疾削,这一下有如玉磐含风,胜似晶盘盛露,剑刃的寒气从众人眼前掠过,夏侯凉夜左手边的一众内侍瞬时被锁了喉。 朱正廷又用烟青色剑穗儿一绕,卷起数根尖利的枯枝,腕间蓦地一转,尽数刺入夏侯凉夜右侧甲兵的咽喉,不差毫厘,数人登时毙命于斯。 那道人却不出招,虽突逢强敌,神色间竟丝毫不乱,仍轻飘飘回到夏侯凉夜身旁侍立,看来他的职责只为护主子安全。 烟雾弥漫之中,朱正廷拉住夏侯坤手腕,道:“跟我走。” 不待夏侯坤细思,一道轻柔的白绸极为灵便地卷起他的腰腹,其身后众侍卫但觉被一股极强力的风吹散开来,不禁为之闭气,身子直直向两旁飞去,重重摔倒在乱石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夏侯坤只觉这施将在白绸之上的力量避无可避,无从挣脱。 待他落定在小舟中央时,才惊觉那长长白绸之上竟悬着数柄短刀。 软绸一颤,铮的一声,短刀齐齐飞出,刀柄向外,兼有刚劲、轻灵之意。 从一侧疾奔而来的祁望有所防备,向后连翻几个筋斗,错身避开,剑尖朝下一抵,勉强落定在地上。 而另一侧的周祯便没这样幸运了。 他一个闪身躲避不及,被刀柄正正撞在胸前檀中大穴,登时委顿在地,五脏六腑好似翻转了来,双膝酸软,再想发力已是不能。 好在朱正廷此招不意伤人,否则周祯早已去九泉之下报到了,说不定脚程快点,还能赶上先前那些人凑一拨儿。 就在这一瞬间,朱正廷已一缕轻烟似的飞到夏侯坤身旁。 夏侯坤心下大慰,然而思及自身处境,复又歉疚起来,低声道:“多谢你不顾自己安危回来救我,可我受了伤,带着我只会拖累你。就算能从这里逃出去,天下已无去处。何况我老师和兄弟皆困于此,性命难保,我万不能独自逃出,苟且偷安。正正,承你恩情,只是我背负恶名,已是一无所有,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 朱正廷道:“我救你,自然是要回报的。其他人以后再说,你先随我走。” 这时,又有数仗甲兵跳入海中,向他们所在的小舟趟水而来。 小舟之后,更是数舰连营,渐成合围之势。 朱正廷脚尖一挑,桂桨飞起,正欲抓住,忽感到手中握着的那人手腕一软。 原来夏侯坤先前乍闻世事巨变,虽面色不露,然而心神大震之时内息已然受损,此刻又失血过多,一时身子不支,半跪半倚在船舷边,近乎晕死过去。 朱正廷忙从怀中摸出一个雕花小瓶,从中倒出一粒小药丸,给夏侯坤喂下,同时手搭在他背后助他调气运息。 半晌,夏侯坤悠悠醒转,挣扎着想将他推开,用气声断断续续道:“你走,你走!” 朱正廷道:“这是九合凝香丸,此药性质甘平,可调和内息损伤,虽不敢说治得世间百病,但服之可通九窍、补三元,有祛病延年之神效。你方才已吃了一颗,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他沉沉叹了一声,从袖中取出数道原用于覆眼的轻纱,层层裹住夏侯坤腹间伤口,道:“你可不能死啊,我还想着等你当了皇帝,我就能得好多好多赏金呢。” 夏侯坤不禁失笑。 但听得几声呼叱,一阵迅捷无伦的凌厉掌风直逼朱正廷面首而来。 他连忙向后一跃,可左肩的肩中穴仍为掌风带到,身子一歪,眼见就要落入海中,却不知是谁在他背后一托,助他平平稳稳地落下。 匆忙之间,朱正廷已来不及顾上回头看那人是谁,忙用脚尖在水面连点数下,长剑挺出,直直向岸上飞去。 他所使的剑法招式多变,一招内又蕴含无穷后着,虽只执一剑,却有数道剑风从四面八方袭来。 缠斗间,烟黄色的毒雾已然散去,只见那灰褐色布缁衣一抖,运力在拂尘之梢,倏地挥出,丝毫不惧剑锋利刃,正面相逼,将来人上三路的招数尽数罩在其掌风之下。 见势,朱正廷举脚横扫,欲将对方绊倒,却见那道人双足一点,跃上大纛鸾旗的旗杆之顶,其轻功可见一斑。 稍得喘息,朱正廷眼疾手快,矮身摸了一把碎石子向明昊掷去,解了他的穴道。 明昊道:“多谢哥哥!殿下就拜托哥哥了!” 言毕,急急回头去寻被绑在另一边的澹台林,见其已被卸下宝剑,双手双足皆被粗绳缚住。 而朱正廷这边,旗帜晃动处,掌风又到。 只见他黑眸骨碌一转,伸手拔下夏侯坤赠他的束发簪子,摇摇一晃,果真同先前夏侯坤在岛上所使一般,晃出一柄薄如蝉翼的藤扇。 须臾之间,从扇褶间翩翩飞出数枚紫萝钉,直往那道人七处人身大穴而去。 那道人立时扯下布旗,挥旗一卷,将半数紫萝钉尽数黏在旗帜上,另一半则调转方向,斜剌里刺破旗面,扎进乱石之中,竟没去了大半截。 “哼,你武功倒不赖,可惜啊,跟错了主子!” 在一旁瞧着局势的明昊气道,却忽觉耳边又是风声劲劲,去势利落干净,方见那灰褐色身影一偏,避过他和朱正廷直往数丈外小舟上的夏侯坤眉心劈去。 朱正廷大惊之下长剑急急圈转,倏地向那和尚后颈刺出,同时飞身挡在夏侯坤身前。 眼见那无可收势的掌风就要抵上夏侯坤双侧太阳穴,命在顷刻,霎时间银星点点,嘶的一声,那道人的右边袖子已变成了碎片,在海上纷纷扬扬,而其右臂伤口更是深至寸许,鲜血汨汨流出,手臂登时酸麻动弹不得,只得退回岸上。 朱正廷亦为那掌风重重一击,落在舟中,踉跄了几步,胸口一热终是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夏侯坤心中忧急,撑起身子,艰难地挪到朱正廷身旁,唤道:“正正,这里实在不值得你搭上性命,你轻功好,还是快些走罢。” 朱正廷却轻轻一笑,拭去唇边血痕,朝数丈外那名和尚道:“修宁道长,我这招‘开帷明月’使得如何?” 那被称作修宁道长的道人眼眉下垂,形同腐木,只见他拂尘一扫,搭上手臂,躬身道:“原来是正道剑的传人,适才是贫道冒犯了。” 正道剑,这个名字听来颇有些熟悉。 思及此,夏侯坤身子晃了几晃,几欲仰头倒下,他带血的嘴角微微上扬,笑着说道:“正正,原来你这剑唤作正道剑,你可知……你可知我这柄扇唤作什么?” 朱正廷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说这个?” 夏侯坤艰难地笑笑,仍道:“刚巧,我这柄扇唤作乾坤扇。乾坤扇,正道剑,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棋逢对手、天生一对?” 朱正廷被他逗笑,很快又绷紧神色,道:“受这么重的伤,还有空同我嬉笑?快别说话了。” 他右手将剑尖朝下,于那船板上一拍,借力跃起,平视着岸上道人,道:“修宁道长,你既还顾念往日与我正道剑的交情,眼下不妨卖我一个人情,今日暂且放过他。” 闻言,修宁道长摆出一副云淡风轻不干己事的模样,只是理理衣襟,整好残破的缁衣,再行过一礼,退回夏侯凉夜身后,始终不发一言。 夏侯凉夜于那软椅之上悠悠闲闲地举起一枚制式方正的印玺,置于暮秋凉日之下,细细观赏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不紧不慢道:“少侠适才好身手,令人钦佩。可是,此乃我九辰国事,单凭少侠与道长的私交便想了结,恐怕不易啊。” 朱正廷犹豫了半刻,蹲下身子向夏侯坤道:“适才不及再行催动内力防备,气息全运在剑上,只能硬捱那人一掌。此刻我真气大乱,已是自顾不暇,而那道长虽受了我一剑,却也不过皮肉之伤罢了,何况对方尚有大部压阵,我已无能为力,真是对不住你。” 夏侯坤听他说话间气息已是大不如前,嘴角仍不住有鲜血涌出,知那一掌偷袭着实威力不小,心中不免又是一紧。 朱正廷又道:“我相信你是受奸人诬陷,绝做不出弑君这样的事,可是说话的人从来都不是你。过去,九辰帝可以左右你们兄弟二人的命运,如今,你的亲弟弟也可以牢牢扼住你的命喉,说到底,连自己性命都做不得主,太子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对于夏侯坤这般气血男儿而言,从前朝堂之上挥斥方遒,意气飞扬历遍四海,颇有些人生得意之感,实则从未真正遇到难疑之事。 岂料运命之无常,往往疾如旋踵。 无辜蒙受不白之冤、背负弑君恶名受尽唾骂这样的事,提起来,总不免有些心酸。 好在他天性豁达,不拘名缰利锁,这心酸也只是一忽儿的事,很快便过去了。 夏侯坤于难以呼吸之际,仍是笑道:“老师曾说,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这个我早已懂得。可是你......正正,你若再不走,可就真的走不成了......” 朱正廷摇摇头,续道:“你待我很好,我都记在心里,我心里是敬你的,往后清明寒食,我定会诚心诚意地祭你。那日别苑行刺,你说过你我有一剑的缘分,若死在我剑下,其实也坏不到哪里去,你说对不对?” ☆、19 最末这一句话,朱正廷刻意提高了嗓音,其内息绵绵长长,话音遥遥可传至方圆百米。 明昊甫听见此言,登时额头青筋暴起,竭力大叫道:“好哥哥,我将殿下托付给你,可不是这般托付法啊!” 可他身畔围着数层重甲兵,前排刀盾斧钺样样齐全,后排则是一圈长矛手,而自己手中除了几瓶装着补药的小琉璃瓶外,更别无兵械,只能一边急得干跺脚,一边心道:用这么多兵来防我,这卫王倒也看得起我......呸,谁稀罕他瞧得起瞧不起? 夏侯坤明白朱正廷的意思,亦觉这已算得上是最好的结局,便道:“自古及今,失势之人没什么可斤斤计较的。正正,若是将来有一日你想起来……想起来一个叫做夏侯坤的人,想起他今日死在你剑下,千万不要自责,你没有错。” 朱正廷提起剑,忽又问道:“太子殿下,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夏侯坤道:“有憾。” 朱正廷追问道:“有何遗憾?你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办到。杀人,也不怕。” 他朝岸上一瞥,目光与躲得远远的姜副将相遇,杀意陡增,天地不禁为之一寒。 夏侯坤摇摇头:“有憾,然而此心光明,无复言尔。” 只见豆大的汗滴从他鬓间滚滚落下,唇色紫白,想是忍受着莫大的痛苦,眉眼间却仍是傲意不屈。 听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磨磨唧唧了大半日的夏侯凉夜早已不甚耐烦,余光朝修宁道长一瞥,似在说:正道剑的传人是什么来头?能动吗?能动的话赶紧去解决了,少耽误我时间! 修宁道长褐眸低垂,微微摇头,便算是回应:来头大得很,轻易动不得,殿下还是暂压怒气为好。 夏侯凉夜此人也算得上颇有政治手腕,而心计尤在其父九辰帝之上,可若论起阵前魄力,只能遥遥望其父项背,图叹不及。 夏侯凉夜站起身,坐久了,这腿脚确实有些发麻。 他负手踱了几步,向朱正廷道:“少侠放心,我这哥哥硬气得很,少侠不妨遂了他的心愿,干脆一些,也省得我为难。” 却见朱正廷并不刺下去,而是悠悠转过身,拖剑往前走了几步,眼带轻蔑之意,谑笑道:“初时,我听夫子所教,曰‘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云云,尚不十分明了其中深意,还只心道,既已没脸没皮了,自然是要自裁以谢此生的,这又有何稀奇的了?今日见到卫王殿下这般不顾德行、不知礼义,却还活得好好的,方知夫子所教,实是用心良苦。” 夏侯凉夜一听,知其明摆着在讽刺自己,却不动气,笑道:“少侠有少侠的立场,我有我的,自然各说各的道理,相持不下。不过,说起夫子所教,我倒也有些话想说。” 朱正廷道:“你听不懂我的话么?我在说,你厚颜无耻,腼颜天壤,还不如去——去了的好啦!” 他原本并不大顾忌生死一说,却在这关头,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心念电转,硬生生将那个“死”字吞下,换了稍委婉些的说法。 姜副将当即跳出来,指着舟中人哇哇道:“你这卑不足道的反贼,竟敢出言侮辱太子殿下!谁给你的胆子?还敢公然与废太子拉拉扯扯,言语间腻腻歪歪,当这里没有旁人吗?我看你才是恬不知耻、目无法纪!来人啊!祁将军,还不快命人将此逆贼拿下!” 明昊憋屈了好半天,听朱正廷说出这一番话,顿感心中畅快,方觉大大解了气。 此刻他见姜副将出来捣乱,便对嚷道:“我哥哥说话,你是听不见吗?还不快滚回去,想放狗屁躲一边儿放去!也就是你这等卑鄙龌龊的小人,非要跳出来放屁,给众人都听见!也好,叫天下人都知道你姜贼放屁臭气熏天!还不快滚!小心我一个飞身过去拿了你的贼脑袋!” 姜副将身子一震,倒不怀疑对方有这样大的本事,不免心自惴惴,声势顿减,只避到盾甲之后。 半晌,又露了一双眼睛出来,道:“尔等......尔等实是丧心病狂!陛下早该下旨赐死你们这群......这群逆贼!实在太放肆了,真是太放肆了!” 明昊道:“噫——青天白日下,是谁在放屁?臭不可闻,噫——实在不成体统,真是不成体统!” 他学着姜副将痛心疾首的模样,也阴阳怪气地反唇相讥起来,殊不知他内心已是惆怅难断,只能在口舌争辩上略出出气。 先前他见朱正廷折转回来,又露了一手前所未见的极精绝的剑术,本想无论如何,夏侯坤的性命尚有回圜余地。 可没成想那道人实在阴损,竟使出一招偷袭,情势一时急转直下。此时此刻,唯能茫然四顾,已寻不出能绝处逢生的法子了。 想到这里,纵恨不能指着夏侯凉夜鼻尖痛骂一顿,也一下子似泄了气一般,但觉暗恨幽幽,无以言说。 夏侯凉夜却对刺耳言语不以为意,只向周祯递了个眼神。 周祯会意,持剑越过甲兵,走到明昊身前,道:“请世子万勿再出言侮辱姜大人。” 明昊冷哼一声,看也不愿看他一眼,只低声极短促地说道:“滚。” 语气中甚为决然。 周祯挺剑立于一旁,似有明昊只要再多说一句冒犯之语,他便会抛却旧日情谊拔剑相向之势。 待吵嚷声复又安静下来,夏侯凉夜方向朱正廷道:“我幼时也听夫子说起,‘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之语,不知少侠可否为我讲讲此中何意?” 朱正廷道:“我又不是你夫子,何须管你领不领会得到其中深意?” 夏侯凉夜笑道:“如此,我倒乐意为少侠解答一番。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凡今天下之人,都不如兄弟之间亲近友爱。” 朱正廷回头看了一眼夏侯坤,见他奄奄一息,脸上几无血色。 这一刻,骄阳似火,炎炎红光徐徐铺展在夏侯坤苍白如雪的脸上,可却连日光也无能为力了。 他如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原来兄弟之间就是这般相亲相爱的,今日真真是受教了。素闻九辰卫王与别的皇子不同,年纪虽轻,却喜怒不形于色、悲欢不溢于面,为人处世亦颇有些独到之处。倒是我见识粗陋了,原没料到这一点独到之处竟是——” 朱正廷又顿了顿,道:“竟是——猥琐之人品。” 夏侯凉夜一抬眼,他眉眼细长,眼尾处阴影尤深,相较其双生兄长,多了一份诡谲的柔美。 讽刺之语入耳,他仍不发怒,只是笑道:“少侠会这么想,可知是大大地错怪我了。我想说的是,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曰‘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少侠可知?” 朱正廷嫌他说话啰啰嗦嗦,心道:这人怎么总要慢吞吞地一句一句往外吐,坚决不肯一气儿说一段完整意思的话,还非要问我知不知道这个,懂不懂那个,真是难缠。 正当他腹诽之时,小舟倏而腾地一颠,他差点仰天滑倒。 原来是夏侯坤不小心牵动了伤口,一时动如扎针,疼痛难忍之际,竟猛地向小舟一侧重重歪过去。 朱正廷急急回头,却惊觉于那小舟底板之下,竟隐隐约约传来三声急敲和七声缓叩声。 只见夏侯坤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他心中已然明白一二。援兵既至,立时心气和缓,暗忖片刻,道:“你说的有些道理,继续说。” 姜副将一听,这人竟是在使唤陛下,好似夏侯凉夜开不开口全由他指挥,当即又想跳出来在夏侯凉夜面前展露一次骂人的绝艺,然而余光瞥到怒目圆瞪的明昊,立刻将话收了回去,仍老老实实缩在重甲回护之间。 夏侯凉夜道:“少侠以为,我当真是气不过仅凭出生时辰的不同便受这命运捉弄么?” 朱正廷道:“卫王殿下,我不懂你,也不必懂你。不过你既有心事,我也乐意听听。我知道,你并不是说给我听的,只是过去没有人愿意听你提起往事,你独个儿闷在心里难受。恰逢今日你兄长受了伤,乖乖待在这儿跑不了,便只得听你说,你便想痛痛快快说了。” 这时,船底又隐隐约约传来断断续续、或急或缓的叩声。 朱正廷环抱双臂,低头转了个圈,装作毫不在意地点点脚,看起来只是极细微的动作,实则蕴含极深厚的内力。 夏侯坤只感到手掌抵住的船板之下,无形之中,有震鸣之意。 那是朱正廷在警告舟下之人:忙,别催。 夏侯凉夜道:“皇兄,当年,我九辰小国寡民、夹缝求存,父皇为保南疆安定送我去敌国为质,个中苦楚我能理解,对此我从无怨尤。后来,玄丘、高前战事既平,九辰渐至政通人和之境,想问向来和气为贵的丹斯接一个质子回去,那也不过是一封国书的事,可父皇讲求韬光养晦之道,伟业未成,不愿引起丹斯疑心,便将此事按下,其中的利弊权衡,我并非不解。九辰大军兵临城下,守城将以我为质立于城墙之上,父皇却不为所动,不顾孩儿生死破城而入,这是他身为百万大军的主帅的难处,我从没有恨过他。” 听见夏侯凉夜提起年少往事,夏侯坤的心头猛地一痛,如同给人在胸口重重一击一般,踌躇半晌,颤颤悠悠道:“凉夜,其实......” 话未说尽,声息已哑。 夏侯凉夜一摆手,似乎不愿听他为九辰帝分辩,又道:“崔大人年高德劭,皇兄乃老先生高足,这是我遥望不及的。可我并非肤浅小子,也是拜过夫子、习过诗书的,还算懂得为人子的道理。何况,能尽得人子之责已是不易,做皇家的儿子,更须懂得什么是舍小为大、何为君臣父子。这些,我都懂。我只是......我......” 只见他眼中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而脸上怒气一现即隐,在这长长的对峙之中,确是难得的失控时刻。 他停了一停,道:“但是,有一个人,父皇千不该、万不该,将他杀了。” 当“陈王”这两个字从夏侯凉夜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朱正廷觉得脑海中异常混乱。 他微微摇了摇头,想要摆脱这种混沌感,却只让过去陆清徐的记忆愈发清晰起来。 少年时,夏侯凉夜身为质子,居住在丹斯都城邺京郊外皇城山的别苑中。 丹斯王公贵族中便有那一二纨绔子弟,闲来无事,便盯上了孤立无依的小凉夜,夜夜捉了公鸡在其院中,彻夜鸣叫,令他心烦意乱、难以成眠。 长此以往,到后来,夏侯凉夜便厌恶极了一切会鸣叫的动物,公鸡也好,鸟儿也好,通通不允许出现在他面前。 直到有一回,宣王家的小世子陆清徐应邀参加皇城山举办的春日诗会,因诗会要连着办好几日,他省得麻烦,便宿在别苑,由此发现了小凉夜被捉弄的事。 大家都是世家弟子出身,谁也不愿被谁压着,小陆清徐想了一想,便使了一出假扮陈王的戏码,将那些顽劣孩童吓唬走。 陈王毕竟是丹斯国主唯一的孩子,极受看重,身份比之王侯更为尊贵。况小陆清徐思量着,陈王哥哥为人最是和善不过,就算知道这件事,也一定会夸赞自己的做法的。 只是没想到,一向孤僻心冷的夏侯凉夜却将这件事放在了心里,一直念到现在。 朱正廷忽然想,如果这时候向对方说明自己的身份,说清楚当初假扮陈王相助于他的情由,会不会能让他改变心意? 眼下澹台林腿部有伤、夏侯坤失血昏迷,明昊更无武功,而自己真气大动,也许只有动之以情这一个法子了。 言念至此,当即高声道:“小殿下,当日皇城山诗会一别,你对我说,‘你我不过因缘际会,不必过分看重相聚与别离’,你还记得吗?” 夏侯凉夜一怔,先前修宁道长与朱正廷打斗时他只在一旁摆弄印玺,冷眼旁观,直至此刻才细细打量眼前人的模样。 听到那一声“小殿下”,他旋即掩藏不住惊喜,眉目间透着些许难得的欣悦之情,然而在这复杂的欢欣之中,纠缠着无尽的怅然和落寞。 过了很久,他怔怔地摇着头,道:“不,你不是他。” “不过,”夏侯凉夜忽而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显得阴冷又狠决,“他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朱正廷只觉心中大震,而背后凉意更甚。 这时舟底又有人叩响声息,他一时心烦意乱,竟拿不定主意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 咿喔——喔喔——喔喔喔—— 正当各方僵持不下之时,凭空乍起的数声鸡鸣声高亢嘹亮,直冲云霄。 夏侯凉夜脸色霎时一白,仿佛听见了极恐怖的声音似的,踉跄几步,退后跌坐在软椅上,双手扶额,狂躁无极地吼道:“这方圆百里的......畜......畜生,不是早该清理干净了么?祁望!你是怎么办事的!” 祁望走上前,道:“请殿下息怒,臣立刻去处理。” 夏侯凉夜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去办。 这几声音色窄高、似真似假的打鸣声倒是令明昊一懵——谁家的鸡起这么晚?这会子人们早起了,还用得着它打鸣么? 不远处,似有兵刃当当啷啷,但听嘲哳鸣歌戛然而止,未闻哀嚎。 不一会儿,空气复又安静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空气中渐次漂浮过来的一丝丝血腥气在提醒着人们刚刚那一场杀戮。 很快,祁望回报:“殿下,方才鸣叫声乃是这附近林中的画眉鸟儿作祟,请殿下放心,林子里的鸟儿都已尽数处理了。” 夏侯凉夜眉一皱:“画眉鸟儿?可方才我分明听见的是......是那畜生的叫声。” 祁望道:“画眉好学,这山野间的鸟儿,往往能叫出好几种声音,并不唯一二种,更有甚者,连母鸡咯咯、公鸡打架,也能学得像模像样。” 夏侯凉夜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别再说了,往后休要再提这畜生的名字。” 歇了半刻,夏侯凉夜拭去额角淋漓冷汗,仍旧似梦魇纠缠一般,倚靠在软椅上,久久,一动不动。 他不开口,谁也不敢出声。 朱正廷看了祁望一眼,已然意会,矮身向夏侯坤道:“方才我先走一步,便是想去寻几只大公鸡来,不过,现下看来,祁将军比我会办事。” 可夏侯坤哪里还有半点力气回应他。 朱正廷又小声道: “趁他现在被公鸡吓得哇哇直叫,自乱阵脚,你便有生的希望了。就是那道人难缠了些......你放心,一会儿你们从海底遁走,我在岸上缠住他们。” 他将利剑用力扎入木板之中,运力在臂,臂贯于掌,重重一拍,嘭的一声,小舟裂成两截,大海之上,摇摇欲坠。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夏侯凉夜只觉一股疾风直逼面首袭来,接着便听见数丈之外的小舟之上,断裂的木板正嘎吱作响。 他站起身正欲看清海上状况,可来人轻功甚速,眨眼便至他身前。 低下头,朱正廷的剑尖已抵在他胸口处。 而朱正廷身畔,是数道长剑利刃。 朱正廷笑了一笑,回头道:“快走,不必管我。” 可这一回头,却傻了眼。 ☆、20 叶长靖,怎么就你一个人?说好的援兵呢? 朱正廷感觉自己只剩无语凝噎了。 浮在水面上的叶长靖倍显狼狈,咸咸的海水从发梢尖顺流淌下,滴在眼角,刺得眼睛生疼,很快便在侧脸的棱角上化作几道白白的印渍。 他既担心夏侯坤的伤口在海水中会加快溃烂之势,又不得不分神观望悬在头顶之上那数艘巨舰的强弩利炮。 他也不想一个人来救人的。 可对方有夺位的底气,也有登位的胜绩,自然也不是愚钝之徒。 那些小舟底下的小动作,旁人或许看不分明,可修宁道长这样的高手是何等敏锐,且不说朱正廷的回应尽被他看在眼里,只论内力于海水间引起的震鸣和有规律的波纹涟漪,他一瞧便知。 故而,在朱正廷以为对方正自乱阵脚的同时,已有数十名海士由各艘巨舰之尾不声不响地潜下,将外围潜游而至的千野阁弟子无声无息地拿下了。 朱正廷本已借与夏侯凉夜周旋之时调匀了内息,可击碎小舟并非易事,不免又是一场真气大动。 眼看陷进来的人越来越多,非但他想救的人救不了,恐怕连自身也难保。 踌躇了半晌,他回头向叶长靖道:“你能带太子殿下上岸来吗?总归是阶下囚,地牢总比水牢好。” 叶长靖点点头,一手扛着夏侯坤,一手扒拉着水花儿,不多时已至岸边。 周祯当即带人上前,将二人手脚缚住,同澹台林绑在一处,又命兵士将他们团团围起来。 澹台林一直强忍住没有叫出声,实则腿伤痛入骨髓,这时见叶长靖身陷险境,咬牙道:“到我身后来。” 叶长靖便往他身旁蹭了蹭。 另一边,夏侯凉夜伸出一根手指,将悬在自己颈间的剑刃轻轻叩了一叩,带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问道:“少侠这是想杀了我?” 朱正廷道:“我原本并不想杀你。” 夏侯凉夜道:“可是这人,我是不会放的。” 朱正廷道:“我原本也没指望卫王殿下能有这般好心。” 他想了一想,又道:“卫王殿下,我知你心结难解,可我忽然想起,从前我曾听一位大师说过,佛经上说世间有十一种苦,生便是头一等,可见人人皆苦。我听了你的遭遇,很是为你感到难过。可是,这些往日的恩怨,并不非得叫你的亲哥哥来偿还,世间并无这样的道理。其实,你身份尊贵,这一生毕竟还那样长,你可以收获很多很多美好的。” 夏侯凉夜道:“这心结,我并不想解。你觉得我有执念,认为这执念荒谬,可说到底,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并不需要你们假惺惺地说甚将心比心。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将心比心这样的好事。” 朱正廷道:“你若非要杀了他,今日,便你抵他一命,我抵你一命。” 夏侯凉夜道:“以命相抵,倒不新鲜。不过,你认识我这哥哥有几日了?过去在帝京,我从未见过你,可见你们相识不久。不过这一点交情,便说出抵命的话,这可不划算。” 朱正廷剑尖向前一递:“划不划算,我说了才算。” 夏侯凉夜叹道:“好,有勇气。” 话意中似带有一丝惋惜,亦不免有胜券在握之意。 说罢,又高声向众将士道:“众将士听令!废太子一意孤行,逆天犯顺,时至今日,他的余党仍执迷不悟以剑相逼,我虽有意宽容,可事到如今,为了九辰,我不得不作出决定。” 骤然间,他将身子一缩,后退了半步,高声道:“诛废太子!大家一齐上!” 众甲兵齐声应诺,地面不禁为之一震,只见银光闪闪,数十柄利刃长矛一齐向被围在中间的夏侯坤刺上。 朱正廷登时大惊,急急收剑欲回身相救,可修宁道长拂尘一扫迎面而来,兵刃相接,密如连珠。 朱正廷但觉对方内力醇厚,如若雷霆疾发,排山倒海而来,而自己先前已然耗费大半心神,又听得夏侯坤那边传来愤怒的哀嚎,这一分神,手中长剑已被绞得脱手。 而另一边,士兵得到夏侯凉夜指令,倚着人多势众,车轮战轮番攻上,一时间险象环生,情势极为不妙。 澹台林心下叹了一声,纵身扑上,将夏侯坤牢牢掩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护住了他。 夏侯坤嚎道:“彦俊不要!” 澹台林紧闭双眼,缚在胸前的双手紧紧抵在怀中一个小物事上,他有些不甘心,可是为了他心中的义,即便有心愿未了,仍奋不顾身地去赴死。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没有感到分毫的痛楚。 难道自己已经死去了吗? 他睁开眼,一股黏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气息从后颈涌来,紧接着,鲜血似如泉涌,瞬间染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脸庞,浸红了他眼前的整个世界。 叶长靖压在澹台林背上,任凭那数十数百道利刃齐齐扎在了他背上,始终没有喊一声疼。 “长靖,长靖……”澹台林从他身子底下艰难地爬出来,弓着身子,近乎蜷缩着跪在旁边,他浑身猛烈地颤抖着,无法相信眼前所见。 他宁愿是自己。 他多么希望换自己来承受! 叶长靖闷闷地又呕出几口血,侧过头,冲着澹台林笑,颤声道:“对不起......” 澹台林哭也似的狂吼道:“长靖,你起来!你不许伤,不许死!” 叶长靖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道:“小侯爷,你弄丢了我的鹰喙钩,我还是有些生气,不过,我原谅你了,真的。” 在沃可族,极优越的贵胄之家,时兴养些老鹰、花豹这样的顽兽,亦以佩戴鹰骨、鹰羽制成的饰品为身份的象征。 而在帝京,把玩玛瑙珠玉者甚多,像长靖这样佩戴鹰喙钩的公子却很少,小澹台林觉得新奇,便借来玩,可没想到没过几天就弄丢了。 那是叶长靖最珍视的宝贝。 小长靖生了很大很大的气,好几天不肯同他说话,小澹台林这才回了永嘉郡,没想到一别就是五年,再会已是再无可期。 叶长靖张开口,大口大口重重地呼吸着,过了一会儿,缓缓道:“小侯爷,小侯爷,我真的原谅你了,你不要哭啊,小侯爷,你要笑啊……” 他代替对方,死死地将夏侯坤护在身下,任谁也拉不开拽不走。 夏侯坤推不动他,又不敢过分用劲加重他的伤势,只好哭道:“长靖,长靖你起来......你起来啊,这样不可以啊......” 澹台林呆在原地。 尘、烟、血,一齐涌上,他的喉咙似被堵住了,只能干涩地哽咽着。到后来,声音愈见微弱,只看见嘴唇在动,却听不见有发出任何声音。 叶长靖仍在喃喃地说着话。 一阵冷风刮过,刺痛了澹台林的神经。他好像又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膝盖压着碎石子磨出累累伤痕,俯身凑到叶长靖唇边,只听对方反反复复地说着:“小侯爷,冬天,冬天好像把我们都……都忘啦……” “你起来,叶长靖。” 澹台林的声音已经嘶哑,每一声哭嚎都似被风撕裂成碎片散在灰烟里。 他仿佛听见布谷鸟声声鸣叫,在天空中回荡,凄厉而洪亮,粗犷而单调。 可明明,这林子中,一只鸟儿也不剩了。 叶长靖逐渐闭上了沉沉双眼。朦胧之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身影,被他藏在心底最深刻最柔软之处的那个身影—— 小侯爷,你来啦!今天教我识什么字? 小侯爷,你迟到啦!是不是早课没用功被骑射师父留下来训啦? 小侯爷…… 小侯爷,可是我这一次,好像等不到你了。 还记得那时候你跟我形容你的家乡,在望冬河畔,啊我又错了,是“忘冬”不是“望冬”,下回我一定记住,不会错啦!在忘冬河畔千株玉兰花开,风儿一吹,满天飞花如雪。 那个画面一定很美。 “小侯爷,你看……”叶长靖喃喃道,“下雪啦……” 而这一天,阳光不甚热烈,伴随着秋日的和风,他却笑着说:“小侯爷,今天的天气真好,我从没见过这般好的天气。” 直到看着澹台林缓缓点了头,叶长靖才安心地、快活地闭上双眼。 对于许许多多的人来说,相遇的那一眼,转身的那一眼,都只是一刹那的时光罢了。 而这一刹,对于叶长靖,对于澹台林,便是余生,永远。从此行尽四海,不与离人遇,终是青山如黛、草如烟。 · 不知昏迷了多久,夏侯坤醒来之时已身在一辆疾驰的大马车之中,此刻外面正下着雨。 马车四处密不透风,放眼望去,黑漆漆的一片。 石子路上颠簸,却有人提前铺上了好几层厚厚的棉被,故而他并不十分觉得晕晃,只是小腹的伤口还未痊愈,身子只要略动一动,便如同钻心一般疼痛。 他轻轻“啊”了一声,即刻便有人吹亮了火摺,虚掩着火光向他凑近了些。 夏侯坤一见是朱正廷,顾不得剑伤未愈,颤抖着双唇,发出嘶哑而微弱的声音:“你,你这又是何苦?” 说完,额间已是冷汗淋漓。 他以为自己的逆犯身份已成定案,正被押往帝京等候处决。 “那太子殿下又是何苦?”朱正廷努了努嘴,不以为然。 他从身侧取过滚了羊绒的毡子紧紧裹在夏侯坤后背,又微微掀开帐帘,向外挥了挥手,不知向谁低声嘱咐了几句话。 不多时,便有一名士兵递进一只刚添了新炭的手炉。 朱正廷道了谢,又试了试温度,这才握进夏侯坤手中。 夏侯坤怔怔地任由他忙前忙后,对目前境况全然不知,只觉遭逢一场大梦,头痛欲裂。 他犹豫了许久,问道:“我不是在......在东海边......在那儿......” 说到这儿,骤然一停,立时便想起了叶长靖,鼻尖一酸,热泪止不住地滚滚淌下。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可以承受,可又一件都承受不住。 朱正廷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给他,又道:“这是太子殿下的车辇,无论如何,还是得恭喜你,总算有惊无险,虽然……” 他停了一下,也想起了叶长靖,鼻头一酸,立刻忍住,续道:“原来出海之前你便将用人、调兵都安排好了,只是中间还是发生了许许多多不可预知的变故。” 夏侯坤接过帕子,拭去额角的汗,虽在心内告诫自己,绝不可就此陷入无穷无尽的伤感中去,可一想到叶长靖的舍身相救,想到澹台林将来不知要如何承受这莫大的痛苦,不禁眼眶一红,又落下泪来,无论如何也收不住。 良久,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朱正廷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定南小侯爷的腿伤严重,世子在后面的车上照顾他,你不要担心。那日你昏迷过去不久,鸡叫声又起,你那弟弟忍受不住,没办法再发号施令。后来,小满拿着你的金印率领驻守永嘉郡的定南军赶到,将逆臣和乱军都制伏了。” 九辰诸皇子所持金印的制式各不相同。例如太子金印为螭钮盘龙纹,夏侯凉夜所持则为龟钮蛇纹,其中以太子金印为尊,可号令枢密院治下兵马以及驻守各郡县的镇戍军。 夏侯凉夜将周祯收至麾下后,利用其在仪鸾司的职权,伪造了太子金印,他又凭借与双生哥哥夏侯坤酷似的长相演了一出逼位的戏码,将九辰帝囚于皇宫内,然后领兵南下。 好在夏侯坤提前将太子金印交托祁望,令其寻回与扶奚小道长同回帝京的五殿下,由夏侯凯持金印折而向东搬来定南军。祁望则仍回到奉恩城,静观局势。 做这一切安排时,夏侯坤心里想的只是防患于未然,并未真的料到这一切会发生。 在他心里,仍当夏侯凉夜是弟弟。 这时,朱正廷忽然一拍掌,道:“哦对了,祁望祁将军也被当做逆犯抓起来了,他也不肯为自己辩解,连着好些日子了,仍是不肯开口说话,就好像冰川一样。他这个人啊,真是块木头!就算刺了你一剑又怎样呢?那也比让真正的敌人动手好啊。” 夏侯坤声音极轻地说道:“你虽喜冷嘲热讽,其实内里藏着热心肠。” 不觉间雨势渐大,寸寸滴滴,落在马车顶篷上,淅淅沥沥不绝于耳。 朱正廷为雨声所扰,并未听得分明,朝他凑近了些,问道:“你说什么?” 此时车厢外隐隐又听到飞瀑流水哗啦哗啦作响,想来是进了一座山岭。 朱正廷又道:“你那位弟弟,你可想好怎么处置他了吗?” 夏侯坤道:“凉夜他,他小时候吃了很多苦。” 朱正廷道:“哦,只许你弟弟吃了苦,就能反过来祸害别人么?瞧你,明明一副气若游丝命不久矣的样子,还要犟着为旁人辩驳。好啦,现在开始,听我说话,你不许说!” 他仰首敲了敲车厢顶篷,未几,马车停了下来。只见他身轻足捷,帐帘一掀跳下车,不多时就回来了,手中已多了一应金创药膏、纱布等物。 “躺下,换药。” 夏侯坤听后一窘,过了好一会儿,像是冰封住了一般,仍是一动不动。 朱正廷看着他窘迫的模样,一时不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双颊登时晕红如火,结结巴巴道:“我,我从前,患有眼......眼疾,你......你知道,我习惯了黑暗中包扎伤口......你,你放心,我绝不,绝不碰你其他地方......” 这话甫一出口,又觉失言,急急忙忙辩驳道:“我这几日,都......都没对你如何......小满来的时候没顾上带随军大夫,他也不肯让陌生的大夫来医治你,明昊那小子又守着澹台林生怕他寻短见,半步也不肯离,只好......只好我......” 夏侯坤道:“没事,方才是我出了会儿神,辛苦你了。” 说完,依言躺下。 不知为何,一瞬间,原本喧闹的雨声好似骤然歇住了一般,就连车轮碾在石子路上的咿咿呀呀声也不明显了,四周十分不配合地阒寂下来。 夏侯坤脑袋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只觉胸膛中那颗心滚滚发烫,砰砰而动,只得在心里不住念叨着:雨下大点,再下大点吧。 朱正廷深呼吸了一口气,很快很快地说道:“都是男生,怕什么?很快很快,很快很快。” 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伤者。 他先将手中物事放在被褥一角,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掀开夏侯坤的内衬,用手比划了一下伤口的位置,接着,从袖口取出一道轻纱,将双眼蒙住。 夏侯坤紧紧闭着眼,忽然,他感到有一只温滑细腻的手掌在自己的小腹伤口周围迅捷无伦地游走了一圈,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只能极力令自己呼吸如常。 朱正廷以极精妙的点穴手法瞬时封住伤口周围四个方位的穴道,以防一会儿抽出止血的棉花后鲜血喷涌而出加重伤势。 尔后,他极轻柔小心地抽出那一团已然红透的棉花,然而其中有一小块结痂处仍不免为丝絮牵动,拉扯着夏侯坤的神经。 夏侯坤咬着牙,背后已是冷汗涔涔,却仍是动也不动,亦不发出任何声响,以免朱正廷受窘。 紧接着,朱正廷飞速在伤口处洒上金创药,又麻利地用新棉掩上,最后,用纱布一层一层将伤口裹住。 “你受了剑伤的这一处,本就有旧伤么?” 朱正廷边卷着纱布,边问道。 “嗯,两年前,受过一次伤,就在这个位置。” “在帝京别苑的时候,我说那大个子功夫不坏,其实他头脑也不算太坏。他定然是知道这儿并非要害才动手的,旧伤之上,只是看起来凶险,并无性命之虞,倒也算机智。” “我知道,我不怪他。” 夏侯坤微微睁开眼,端详着眼前这个几乎拼了命替自己捱了一掌的少年。 他明明可以袖手旁观,明明不必卷进这动辄死伤的漩涡之中,而此刻,却是一副与世无争、山静日长的模样,静静地为自己治伤,为自己换纱。 不由得,问出了一句:“那日东海边,你对凉夜说,他抵我一命,你抵他一命,可当真?” 朱正廷噗嗤一笑,道:“你当真啦?” “我......我不是......”夏侯坤心内又是一窘,道,“我是想,若你此言当真,我便要劝你不必如此做。” 朱正廷笑道:“我骗他的。”心内却翻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只得长长舒了一口气,暂缓心神。 夏侯坤淡淡应了一声,复又沉默,不知为何,明明不愿他这般为自己,又暗暗期盼着他会以这样的真心相与。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只听得有人在车帘外说道:“太子殿下,到了。” 夏侯坤掀开车帘,此间乃九辰帝京郊外,抬眼望去,坐落于两山腹地间,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古刹,青砖铺地,古柏参天,鸣钟低吟在山间徘徊辗转,久久不绝。 远远地听见马蹄声作响,夏侯凯疾驰过来,在太子车辇前停了下来,语速极快,向车内人道:“太子哥哥,宫里递了消息,父皇说,二哥哥及其党羽循此安置,不可入京。” 夏侯坤点点头,道:“也好。” 说罢,放下帘子。不多时,车轮缓缓撵动,往帝京城而去。 ☆、21 莱兮河以北的冬天不比南方,不是渐入骨髓的湿冷之气,而是狂风如刺,雪虐风饕,铺天盖地而来。 距离东海之变已两月有余,从暮秋到仲冬之际,从关河落日到霜雪折枝。 这一日,澹台林出发回永嘉郡。 他已请陛下恩准,回到东海海畔,统领千里海舰舰队。太子府的人都知道,他是为了守着东海中的那座孤岛。 定南军驰援东海的时候,千野阁主也处理完岛上杀手赶来,却只见到一袭千疮百孔的血衣。 千野阁主力排众议,无论如何也要将叶长靖带回药仙岛。 澹台林却铁了心,怎么也不肯松手。 直到千野阁主说:“你再不放手,他就真的活不成了!” 澹台林这才如噩梦惊醒一般,松开手,终于肯放他们离开。 可是,后来再派人上岛探听叶长靖的消息时,千野阁主便不许人登岛,回答也是千篇一律的那句“长靖受伤太重,精神也受了很大刺激,尚需静养,不可打扰”。 澹台林道:“其实我真想一了百了,但又没有勇气去死。我总想着,如果有一天长靖回来了怎么办?我还要给他买永嘉郡最好吃的枣花糕,还要陪他去看家乡的冬雪。还有……” 他从怀中摸出那一枚制式精巧的小小的鹰喙钩,揿在掌心,淡红的血丝沿着掌纹延伸,他竟不觉痛。 自他弄丢叶长靖那一枚后,寻觅了许多地方,终于找到一枚可与之媲美的鹰喙钩,还精心镶了玉,系上桃花流苏。 可藏在怀中好多年,终于寻到那人影踪,却犹犹豫豫,始终没能送出去。 明昊宽慰道:“将来等长靖养好伤,见到你这样用心,一定很欢喜的。” 澹台林道:“是啊,他太容易感到快乐了,他一定会欢喜的。可是,长靖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他惨然一笑,忽而想起,那时候在溪流别院,一切都还是简单的、开心的、不染尘埃的。 尽管那个时候,还未能知晓叶长靖的消息,可至少他还活在这世上,而自己依然是威风赫赫的小侯爷,尽管小满殿下、明昊和扶奚小道长总不厌其烦日复一日在自己身边吵闹,实在聒噪得很,可毕竟没有人真的逝去。 如今想来,风雨来临之前的日子,他什么也没能抓住。 他可以很轻易地原谅老天爷对他做的一切,因不知可以怨恨谁。他终于明白,凤凰花城毁后,夏侯坤对他说的“身体上的伤可以痊愈,心里的痛永远也难结痂”究竟是什么滋味。 澹台林素来不会安慰旁人,因此自己难过的时候,也不要求旁人来安慰自己。 这位定南小侯爷定了定心神,翻身上马,他身后凛凛然是三万精兵。 他执礼道:“太子殿下,思汀,陆公子,小道长,此去东海,再会有期。” 说完,卷尘而去。 送别好友,明昊有些蔫蔫儿的,也无心同扶奚小道长打闹,自回昆正派找师父真德山人求安慰,扶奚小道长也回了丹房。 夏侯坤和朱正廷相视一眼,想到还有余事未了,紧锁的眉头仍未有丝毫放松。 入夜,虽说是歇下了,然而此刻,古寺禅房,一人一灯,仿佛定格在窗叶之上,久久未有移动,除了时不时传来轻微的叹息声,别无动静。 灯火摇曳,骤而熄灭,祁望瞧着青烟散去,心知有人来了。 但听得窗格“咯噔”一声,又见梁上黑影一闪,他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侧身向中屋柱后躲避,可对方身法灵动远在其上,立时便挡住了他的退路,刹那间,冰冷彻骨的剑鞘已横在他颈间。 祁望道:“是太子殿下派你来的吗?” 朱正廷道:“你还敢称太子殿下?当日东海之畔,你用他赠你的宝刀毫不留情地刺向他,难道竟是忘了不成?” 祁望道:“绝不敢忘。” 朱正廷不言语,走到窗下,借着稀薄的月光,在袖中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一张小信笺,又回到小桌前铺陈开来,点了油灯在纸上晃了一晃,约莫等了半盏茶的时间,纸上便依稀显出数行蝇头小字。 那是夏侯坤的笔迹,祁望一见便知。 “欸,不许看。”朱正廷用剑横在身前,不让祁望凑近细看,道,“我说一句,你听一句。” 祁望道:“好。” “你信我?不怕我骗你?” “信。” “祁将军,你瞧人的眼力也不坏嘛。” 朱正廷瞧了他半晌,见他嘴唇翕动,像是有话想说,便问道:“你若有何疑问便问吧。” 等了好一会儿,祁望才问道:“殿下为何还肯信我?” 只听得他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眉间阴云一现即隐,仍恢复到冷漠神情,言语间却含着极愧疚的意味。 朱正廷笑了一笑,举起纸笺在眼前,眯起眼先通读了一遍,方抬眼道:“你们殿下信不信你,我不知道。可他既托我来了,要不要先试探一下你再做计议,这是我该考虑的。” 他停了一下,又道:“我生平不爱试探。” 祁望道:“公子行事果断,是个可商量的人,有公子在殿下身边,我便放心。” 朱正廷忙道:“别别别,千万别说这种客套话。你才是太子殿下正儿八经的阶前指挥使,倒挺会托大。” 又举起信,轻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明日,夏侯凉夜就要赴火场了,你知道吗?” 祁望摇摇头。 朱正廷心想:也对,他也是囚在这儿的人,怎么会知晓外界消息呢?便摆摆手,道:“你虽以下犯上,却是情势所逼,何况,认真算起来你还是有功之臣。这些日子以来,你也得了教训了,陛下也不愿苛责于你,只是做做样子罢了。明日过后,你还是回到枢密院,过去该怎样,今后仍是怎样。” 此刻,在忽明忽灭的灯火掩映下,祁望的神情淡然,瞧不出心中波澜,同窗外的风雪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似乎对朱正廷言语中的些许赞许之意不以为然。 朱正廷将纸笺置于油灯之上点着,待它烧成灰末落在桌上,又道:“接下来,还有一件事需要拜托将军。” 祁望道:“请讲。” 朱正廷一笑,道:“我接下来的话,将军一定要听仔细了。” 他附在祁望耳边声音极轻地快速嘱咐几句话后,又道:“辛苦你了。” 说罢,撑开窗格,正欲穿窗而出,却听得祁望急急道:“陆公子,还请公子替我转达几句话给殿下。” 朱正廷回头道:“你说。” 祁望呼吸略显局促,好似平生未有过如此心焦口拙的时刻,道:“还请公子转告殿下,当日,枢密院治下海军皆侍立在卫王所率部之外,在那些人鼓噪辱骂殿下之时,枢密院治下并无人从中附和,后来,叶公子的事......我发誓,也绝没有一个枢密院治下的将士参与其中,还望殿下万勿寒心,从一开始到现在,犯错的只有我一个而已,枢密院中个个都是铁血沙场的义士,绝不会做出背君叛主的事,错只在我,我死不足惜。” 朱正廷笑道:“你们殿下的心性你还不清楚么?经此变故,你们能好好活着,他已感到很满足啦!” 言罢,窗格一掀,雪花卷着细碎的冰晶呼啸而入,再看去,已不见了人影,空留木格敲打在窗棂上发出噔噔哒哒的声音。 · 关押重犯夏侯凉夜的古刹柴院潮湿阴冷,尤其到了夜间,寒气更胜。 朱正廷替夏侯坤传达完讯息后,心中不知怎的蓦然一动,并没有直接回溪流别院,而是穿过两进院落,来到柴房外。 借着天窗透进来的微淡月光,他看到那位抱膝坐在远处墙角的少年半睁开眼,冷冷地望着地面上一处凹进去的小坑,坑里积了水,泠泠然映出了星光。 夏侯凉夜略动了动身子,信手摸了几根稻草,绞成一束,置于晃动的灯火之上烧着,轻轻吹熄,青烟缭绕间,一只稻草笔便做成了。 他低下头,在地上一笔一划写着:陈...... 又胡乱抹掉,重新执笔写道:陆清徐,陆清徐...... 回到帝京以来,九辰帝震怒,拒不见这个逆子,没过多久便下了处置诏书,明日便在西郊火场行刑,绝无侥幸可能。 再过几个时辰,夏侯凉夜在世上存在过的痕迹就消失了。会有谁记得他呢?而他此刻,还在想着那个小时候给过他一点温柔的陆清徐。 朱正廷忽然想,如果是陆清徐站在这里,会怎么做?他虽不是陆清徐,可毕竟曾经是,将来,也是要将这副躯壳还给他的。 等陆清徐回来了,是不是会对此时此刻什么都没做的自己心怀怨怼呢? 他沉吟片刻,身形隐在墙外月光映不到的地方,轻声道:“小殿下,是我。” 里面的人显然愣住了。 朱正廷续道:“小殿下,是我,陆清徐。” 夏侯凉夜迟疑了一下,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朱正廷道:“小殿下,你不要难过,这世上还是有人会念着你的好,还是会有人爱你的。” 夏侯凉夜冷冷地打断他的话,道:“你不是陆清徐,纵然你是他,我也不需要这点可怜。” 只听得屋内传来窸窣声响伴随着链条叮呤咣啷的响动,朱正廷知是夏侯凉夜正往自己的方向走近,他身子一震,尽管隔着墙,仍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夏侯凉夜走到斑驳的纸窗之前,笑声中轻蔑又带着一丝怜悯,直让朱正廷后脊发凉,心中涌起一阵一阵的不自在。 接着,朱正廷便听到了一句他永远也无法释怀的话。 “谢谢你的喜欢。给一个人他不需要的东西,就是浪费。浪费可不是个好习惯。” 夏侯凉夜声音很轻,却极为冷冽,在呵气成冰的时节,他说出的话快要结成尖冰,刺入朱正廷的胸膛。 那是蔡徐坤写在朱正廷毕业同学录上的一句话。 不,不,怎么可能! 朱正廷感到心跳得很快,就快要从胸膛中爆炸。 写下同学录那一句话的蔡徐坤究竟是谁?夏侯凉夜又是谁?而这些日子须臾不曾离开自己身侧的宁愿舍了滔天权力舍了性命也要同自己在一起的夏侯坤,又是谁? 朱正廷怔怔地直往后退,霜雪枯枝折射的月光渐渐浮上他的眉目,一层一层将他的心袒露开,他自己却什么也看不清。 陡然间,他的脚后跟撞到了一块东西,一回头,眼前粉影一闪,竟出现了陆清如的笑脸。 那个粉影素手一拂,暗香飘过,朱正廷还未理清自己的思绪停留在何处,已然昏迷在地。 一夜,大雪肆虐,落下满地银花。 陆清如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她抬头看了看天,喃喃道:“雪该停了,明天是个风定天清的好日子。” ·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是一刹。 滴! 久违的冷漠的机械声音骤然响起。 系统:【欢迎回到现实世界。】 朱正廷疯狂地否认着:“不可以,不可以!我还没有见到夏侯坤,不,他不是夏侯坤,他是蔡徐坤!让我见他!让我见他!” 系统:【蔡徐坤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与书中人并无干系,这个你最清楚不过。】 朱正廷感到头脑一阵晕眩袭来,紧接着,过往历历如在目前,关于陆清徐,关于他自己。 他用尽全身力气质问:“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系统:【你不必知道。】 朱正廷额间冷汗淋漓,顺着鬓发一道道留下,竟似落雨一般,他紧咬着嘴唇,几乎便要咬出血来。 眼前晃过一些影子。 漫山遍野的海棠花,花边的小溪,还有一个人,他受了很重的伤。 他再也按捺不住,眼泪如潮水一般涌出:“是你杀了他,是你亲手杀了他......” 祐德十四年,陆清徐受陆清如指示,接近代九辰帝出巡西域的夏侯坤。 正当陆清徐苦恼如何同对方建立紧密关系的时候,书外十七岁的朱正廷和书中的陆清徐灵魂相交,说出了那一句喜欢,从此惹起少年人的心动。 后来,夏侯坤回帝京的前一天,陆清徐与其相约海棠花溪,那时,花还未开放。 陆清徐的剑,毫不犹豫地刺向夏侯坤,染透朵朵海棠花叶,成了两人心底里那一道旧伤。 系统:【我没有杀他,杀他的人是你。】 “放过他,我求你,放过他!” 一道刺眼的光闪过,闭紧了双眼仿佛被梦魇吸了魂魄一般的朱正廷忽然睁开眼睛,虚弱无力的声音轻飘飘在没有墙壁的露台上回荡。 空气中散发着烧焦的气味,VR眼镜的指示灯已不会再亮起。 他的坤留在书里。 而他,也再回不去了。 ☆、22[尾章] 朱正廷出生的那一年,双生子的概率似乎特别高。 或许,这只是他的错觉。 他自己就没有双生兄弟,而他的小冤家蔡徐坤也没有。 透明笔杆的黑色水笔在毕业册上停止转动,证书、成绩单,还有学士帽,毕业生们高高兴兴地将它们一一收进口袋里。 今天,是他们人生中一个难以忘怀的毕业礼。 这是一个热热闹闹的日子,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由衷的笑容。 朱正廷穿过人潮,走进礼堂侧面临时搭起的小办公室,这一年学校大力招新,在各个台子前忙碌的面孔多是陌生的。 他径直走到挂着中文系标签的桌子前。 正在低头整理还未被领走的毕业袋还有登记表的助教头也没抬,只说:“学生证。” 朱正廷说:“你好,我想问一下,有没有一个叫蔡徐坤的同学的毕业证?大约是六年前毕业的。” 距离那个日子,原来都六年了。 听到这个名字,那个助教忙碌的双手旋即停住,他先是一愣,才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朱正廷,不近人情地回答:“没有他的。” 朱正廷仍是有礼貌地道了谢,转身离开。 他无心听身后人如何议论,可还是有一些话无法阻挡地飘进耳朵里来,如同古刹中锈绿的钟,在脑海中击起沉闷而悠长的轰鸣。 “就是他吗?” “是啊,就是六年前跟着陈导的那个师兄,真是可惜了,自从他辅导的那个延毕的学生失踪之后,他就没再继续做研究,也不知去了哪儿,可是每年毕业这个日子还是来问有没有那个人的毕业证。” “真可怜……失踪的那个人一直没有找到吗?” “就是奇怪呢,听说那还是一个明星,当时闹挺大的……对了,失踪那天还是那个明星的生日,警察调了监控,就见那天他抱着一个长条的袋子一个人回了公寓,然后,然后莫名其妙就人间蒸发了,那个袋子也一直没有找到……六年了,早成了一桩悬案了……” 朱正廷逃也似的快步远离身后的人潮。 他还是害怕听见这些消息。 连那个没有被旁人提起的名字,他也是鼓足了好大勇气才能装作平心静气地问出口。 今夜,这里的人们将有一场狂欢,可他和蔡徐坤都失约了。 从大学车站一路下山,通常都是坐小巴。绿色外壳的车厢,像一个长长的、边角圆润的面包。 在这望海的南方,一年四季都是山色葱翠、疏影悠悠的景象。 山间薄雾弥漫,而山谷就似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小巴车的司机师傅却丝毫不惧雾气和山路,车速往往飙到八十往上,全然不顾头顶硬纸壳上醒目的“限速四十”。 毕业典礼这一天,傍晚时分下山的人意外的少。 朱正廷坐在靠左边的单人座,隔着窄窄的过道,另一侧则是双人座位,有几个年轻学生,看起来大约是大一的新生。 其中一个笑起来可可爱爱的学生微微惊呼道:“天啦都快七十了,司机师傅,你的胆子真的有在大的!” 后座一个剪了乖乖巧巧的瓜皮头的男生双手搂在前座的车座上,说道:“是啊是啊,颠得不行了,我们会不会飞出去?” 他身边的男生笑着问:“扎斯汀,飞出去你怕不怕?” 被唤作扎斯汀的男生白了他一眼,道:“那我一定拉着你先把你扔出去!” 坐在朱正廷前面单人座的酷拽酷拽的小男生也参与了讨论:“诶你们说小巴车会翻车吗?” 他看起来很酷,说话却出乎意料的温柔。 总是一脸真挚笑容、声音清亮的男生抢先道:“不会!” 扎斯汀旁边的男生也道:“长胖说得对,当然不会!你不要小瞧了我们司机师傅好不好!” 一直在“长胖”同学身边默不作声的银发男生冷漠地说:“你们吵到司机了。” 扎斯汀拍了他一掌,说:“是吵到你了吧!” 他们嘻嘻哈哈着,开始了新一轮的争论。 朱正廷笑了笑,侧过头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重重山谷,玻璃上留有雨痕,连带着景色也沧桑了许多。 忽然之间,他很想开口告诉他们:“六年前的司机师傅比现在还要大胆咧!” 六年前,小巴翻过车,所以才有的这个“限速四十”,不过并不是朱正廷他们乘坐的那一辆。 还记得那时候,刚结束暑期课的许清如、陈立农、王琳凯、他,还有几个好友,也是打打闹闹着拌着嘴上了小巴。 那一天小巴站的人也出奇得少,除了他们几个,就只有高高的站牌在盛夏的阳光下寂寥地数着时间。 车速一下飙到了八十,没有安安分分扣上安全带的他们几个几近跃起,差点碰到车顶,又重重落回座位上,比过山车还刺激。 一群也曾无忧无虑的孩子,在忽高忽低的大呼小叫中下了山。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能回到那个时候了。 在山下地铁站前下了车,几个学生开始热烈讨论起来吃点什么填肚子。 地铁站东西A\\B两侧入口各有一间便利店,显然他们是在这二者间做抉择。 朱正廷跟在他们身后跳下车,忽然接了话头:“B口的小面挺好吃的。” “长胖”同学问:“师兄吃过?” 朱正廷想了一想,摇摇头:“我没吃过,但我的,我的……” 扎斯汀嘻嘻一笑,抢着说:“师兄的那一位吃过,对不对?” 先前在车上坐在他身边的那个男生怼了一句:“就你知道得多,还‘那一位’,‘那一位’是谁啊?” 朱正廷笑着说:“是啊,他很久以前吃过,他说,这个城市所有便利店卖的小面,都不如这一间的好吃,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同他一起来吃。” 众人眼睛一亮,道:“好!谢谢师兄!” 朱正廷望着他们前呼后拥挤进那间不大的店面,又是吵吵嚷嚷着要了几份小面,还有冰汽水。 “嗯嗯要辣!多点辣!谢谢!” “我的不要,不要辣,啊啊啊啊千万不要!” “冻柠茶少冰哦,谢谢!” 不一会儿,几个小孩儿端着冒着热气的小碗凑在里面的小台子边,开开心心地吃起来。 那一刻,朱正廷仿佛看到了从没见过的自己。 六年了,那是否如蔡徐坤信誓旦旦所说是整个城市最好吃的小面,他没能知道答案。一个人去吃,大概是吃不出结果的。 其实,很多事并不是非得两个人一起去做。 蔡徐坤,没有你,我也可以仿若无事一般参加活动,我还可以穿梭于人来人往中,甚至,能交到不少朋友。 说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唯有一次,在一场聚会中,许清如问我,今晚我的同伴在哪儿?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大家都默认了这个年纪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伴侣,可只有我知道,我可以有的,但不会再有了。 乘车来到海湾的另一边,是一座小山。 朱正廷缓步爬到山峦腰间,已是天色渐沉,雾气四合的时候。 他抬腕看了看时间。 陈导约他这个时间在这个地点见面,可这附近不像是有屋苑和人踪的样子。 不过,朱正廷在等待这件事上,一向极有耐心。 过去读过那样多的小说,里面所描绘的等待,动辄成千上万年。当时一笑而过,千万年光阴倏忽而过,那也只不过是作者一句话的事而已。如今他才懂得,对于真正等待着的人来说,每一秒,都是凌迟。 更令他难过的是,他始终找不到他的那一本书。 如果能找到,是不是就能改写结局? 都这么久了,朱正廷还是问不到答案。 没有答案,就只能等,等不到也得等。 半个小时过去了,陈导依然没有出现。朱正廷四下张望,脚边却碰到一个硬物。 他低下头,海棠花根盘结拢映间,不知是谁落下一卷油纸包起的画轴。 朱正廷俯身将画捡起来,用衣袖掸去纸封上的雨水和泥点,打开来,将画轴徐徐展开,试图找到画卷主人的信息,等待他的却是半晌错愕。 那是在书中奉恩侯军营里,悬在大帐案前的那幅画,画中是陆清徐的母亲容郡主。 朱正廷难以相信眼前所见。 本是书中的虚幻之物,怎会如同天降一般来到现实世界呢?不,不,这不是虚幻,这是真实的。 他将那画轴卷起又展开,来来回回许多遍,而上面所绘并无改变。 这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他几乎完全确定了。 “蔡徐坤,蔡徐坤……” 朱正廷一把扔下画轴,在山间的海棠花丛中寻找着。既然画轴可以回来,那人,人是不是就能回来? 他一声一声呼喊着心中那个人的名字,哭得撕心裂肺。 他寻找着那个人,踏过荆棘和花丛,任由尖利的根刺割开他每一寸肌肤。 于朱正廷而言,他的魂魄在六年前便已散在消失的书页里,融化在月光中,又或许,是已经沉入了风的漩涡里,他不知道。 他唯一想的是,蔡徐坤,你回来我的身边,好不好?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留我一个人……你怎么可能舍得呢? 始终没有回应,连星光都黯淡。 朱正廷又颓然回到原地,捡起那幅散开在海棠花间的凌乱画卷。 都说古檀画轴轻不损画,舒展开来隐然透着木香清幽,不惧湿气,又能避蠹,最是岁久愈佳之物。 可朱正廷只觉得,纵然画轴质地不损,百年不佚,可它终究带不回蔡徐坤,既然是这样,那么对他来说,再珍贵也是无用。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他心中一动,立刻想起了药仙岛上中毒初愈的往事。 这幅画并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的,它是想提醒自己——提醒自己有什么是被他遗忘了的。 一定是这样的。 朱正廷觉得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几乎快要握不住这画轴。他咬紧了嘴唇,在画轴的缝隙中摸索着,他不敢许愿,更不敢有所期待。 不一会儿,他的指间便触碰到了纸笺折起的一角。 他犹豫了。 他害怕知道结果。 这六年来,他许了太多太多个愿望,而现实总也只是停留在许愿的那一刻而已。 朱正廷,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啊?他问自己。 他早已懂得要如何做就不会令自己感到害怕——可他无法将蔡徐坤这个名字从生命中生生剜去。 终于,他抿起嘴角,用力一扯,将那短简从画轴中拿出来。 他深深地、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将短简展开。 那上面用小篆笔写的端方字迹再熟悉不过,而最末的一句话,他已无法从容说出口。 ——「我们约好,说了再见,就一定再见。」 蔡徐坤,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是你失约了,蔡徐坤,你还我…… 泪眼婆娑间,那些字失去了原本的模样。 它们化作风,化作雨,它们想要从不可得的自由。 渐渐地,从泛黄纸页的一角,微微卷起,泛着黑边,携来燃烧的焦味,再过一会儿,整张纸连同一整幅画都融在火光之中。 火焰升腾起,越来越高,越来越灼热,映射在朱正廷眼底。 他颤抖着,眼睁睁看着愈加陌生的世界,不知所措。 天空开始下起绵绵细雨,模糊了泪眼。温柔的夜无声抚慰,大海的呼吸也渐入平静。 他听到有人唤他。 他希望那绝不是梦。 “正正,正正……” “我喜欢一个人,可是好遗憾,以我自己的身份存在着,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没能将这份喜欢对你宣之于口。” 一滴似有若无的清泪从说话人的左边眼角滑过,像是在他苍白的脸上生生割开了一道。 说话的人装作不经意间拭去了泪痕,继续说道:“对不起,朱正廷,我没有办法答应你,即使重来一次,结局都是一样。” 朱正廷猛然睁开眼,他站在正在喃喃自语的那人身后,喉腔内闷闷地发不出声音,只能呆呆地点着头,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他强迫着自己打起精神,抵抗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疲惫和无望。 朱正廷想起火场行刑前一日,夏侯坤托他带给祁望的话——“三日后,打开鹰喙钩流苏锦囊”。 那个锦囊里,一定藏着太子金印。持太子金印号令天下兵马,揭开夏侯凉夜的阴谋,扶持另一位皇嫡子夏侯凯登位,看起来很圆满对不对? 而关于他自己的结局,夏侯坤早已明了,而这一次,他还是没有选择躲开。 他真是幼稚,解决问题的方法还是这样幼稚。 怎么可以这么傻啊,蔡徐坤,你忘了还有我吗?还有人一直在等你平安回来,你怎么敢忘记? 一片枯干的叶子翩然落下,像一只飞蛾身归大地。 这时,朱正廷听见火场之外有人下令:“点火。” 那人声音极沉极沉,如凛冬余韵,带着些许狡黠的笑意,渐渐散开,蔓延千里。 不必去看那得意的人是谁。朱正廷能猜到,是陆清如将夏侯凉夜从柴院中换了出来,扶持他以夏侯坤的身份继续活着,也许将来,还能帮陆家复国。 很快,火势滔天而起,浓烟阵阵,呛人鼻息。 “坤!” 朱正廷终于冲破束缚,喊出了在他心头反反复复磨了千万遍的名字。 蔡徐坤愕然回头。 “正正……” 朱正廷再也按捺不住,纵身扑上去,同对方紧紧相拥在一起。 “不要劝我走,坤,即使是错,我也愿意承担。” 蔡徐坤用力地回拥住他,没有说话。 下雨了,原来雨可以这样大,这样灼人心扉。大雨总是乐意听人倾诉心事,若它会说话,又会说些什么呢? 滴!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时隔六年,再次猝不及防响起。 系统:【恭喜二位完成HE的任务。】 一道光影闪过,朱正廷还来不及从泪雨中反应过来。 这是你期待的结局吗?陆清徐。 我们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人,而我们都有深爱着的人。 对不起。 轻轻飘起的窗帘拂过他的脸颊,朱正廷睁开眼,轻纱之后映着蔡徐坤的侧影。 他只是张了张嘴,蔡徐坤就立刻意识到身边人的小动作,侧过头来,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轻轻问:“怎么啦?” 上回,朱正廷记得自己说的是:坤,我觉得我挺喜欢你的。 这一回,该说些什么呢? 十七岁的朱正廷笑了笑,在风的影子中说:“我想问你,今天吃了什么,见到什么,开不开心?” 蔡徐坤笑着拿漫画书敲他的额头:“幼稚!我吃了什么、见了什么,我开心还是烦恼,难道你还不清楚吗?天底下,没有比你更了解的啦!” 朱正廷温柔地笑了起来。 你我之间,从来不必将爱说出口。他想。 ——你一定知道我很爱你,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掩饰。